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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德芳:故土情深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 时间:2024-01-23

狗    友

它是邻居家的一条大麻狗,五大三粗,全身灰麻,精明强干,颇通人性,跟我很要好。

每次放学回家,大麻狗都一路欢叫着飞奔而来,两只前脚腾空而起,熟练地搭在我的肩头上,然后伸出热乎乎的舌头,对着我的嘴脸,一阵猛舔。

大麻狗无比神勇,常爱“多管闲事”捉老鼠,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有一天晚上,我端着油灯去卧室睡觉,大麻狗紧紧跟在身后。卧室的门才推开一条缝,大麻狗就从我脚下不顾一切地挤进屋去,接着便听到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有情况!我走近用灯一照,发现大麻狗居然捉住了一只大老鼠,它一双前爪死死地按着那个可怜的家伙。

后来,大麻狗被邻居的女婿牵走了。那家人居住的深山老林,常有野兽出没,糟蹋庄稼,偷鸡摸鸭,他们就让这只英雄的狗前去镇压。大麻狗在威震一方的同时,也不忘故乡,经常随新主人回老家串门。

也许是渐渐老了生了叶落归根之念吧,大麻狗常常独自回来探望,每次又都依依不舍地离去。其实随着年岁的增长,回来一趟也不容易,翻山越岭不说,途中还要经过好几个村落,那都是狗群聚居之地,必然会爆发“狗咬狗” 的斗争。大麻狗常常是伤痕累累回来,稍微调养好后又无奈地离去,不用说这又意味着一次伤痕累累。

我不能不被亲爱的老麻狗的故土之思所感动,常常抚着它的累累伤痕,泪如雨下。是啊,这方乡土当然平淡无奇,可是对老麻狗来说,却珍藏着它美丽而快乐的童年:那低吟浅唱的溪流,那默默无语的山梁,那弯弯曲曲的小路,那巍然矗立的巨石,那饱经沧桑的木屋,那虼蚤乱蹦的草窝……

但我忧伤地发现,老主人并不欢迎它,一次次地撵它回去。而我,只好在一旁泪眼相望,望着这位不能言语的朋友,望着它那浑浊而悲伤的眼神。

那一次,老麻狗拖着被撕成好几片的肚皮回来了。满身血污,毛发凌乱,两条后腿受伤了,颤巍巍的,腹部被同类的利齿撕开的伤口参差不齐,血肉模糊……老麻狗啊,你年轻时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你带着你的儿女,也是在那来来回回的路上,冲锋陷阵,所向无敌,何等英勇,何等豪迈!然而今天……那么,你不会绕道而行么?哦,你不用伤心地流泪,我知道你们狗族有着异常灵敏的嗅觉,有着穷追不舍的传统。那么,你不回来行么?哦,你不必埋下高贵的头颅,我也不再问了,我深知你注定有此一举的!

“绝不能让这颗伟大的心再受到伤害!”童年的我在心底不住地念叨,却只有默默地为它祈祷。

好景不长。几天过后,老主人又不给它饭吃,又大声叱骂,又驱赶它:“滚回去!都弄成这副尸形了,还不晓得吸取教训!”

但这次老麻狗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不论老家的人如何棒打怒骂,如何断水绝粮,它都死死地蜷伏在老屋门口,不肯离去。

终于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没有看到老麻狗,心想它终于遂了老主人的心愿,违心地“滚回去”了,一阵莫名的失落和忧伤猝然滋生。可是几天后,我放牛走进山林,在它的女儿——一只独眼小花狗的引领下,我发现了老麻狗僵硬的尸体。它如平常一样恬静而骄傲地伏在地上,双目微闭,平和安详,在初冬空荡荡的林子里散发出阵阵寒气。

啊!它并没有“回去”,而是真正如愿以偿地“回来”了!我家的这只小花狗,在它母亲遗体旁绕来绕去,呜呜呜地叫,显得异常憔悴和悲伤。看到小花狗干枯空洞的右眼,我想起了几年前的那场声势浩大的“打狗运动”。当年,小花狗被“打狗办”的人围追堵截,当头一锄砸下来,顿时血肉横飞,堕地而亡。小花狗静静地躺在地上,右眼珠迸出眼眶,被一根肉丝拉住,倒挂在脸上,其状惨不忍睹。父亲饭后手执尖刀去剥皮时,却不见了它的踪影……可怜的小花狗死里逃生,创造了一个奇迹,但永远地失去了右眼!此时,我仿佛又听到了老麻狗呜呜的哀鸣,仿佛又看到了它幸福的微笑,却感到刺心的酸楚。

我取来工具,就在林中掩埋了老麻狗。身旁的老黄牛放弃了美餐,抬起头,排开两耳,神情严肃起来,询问似的望着我们。

老黄牛啊,你知道吗?我们礼葬的是一个伟大的生命,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胜过某些高贵的人命。就让可敬的老麻狗在这片令它魂牵梦绕的土地上,灵魂永远安息吧!

 

  

老 水 牛

 

“块块荒田水和泥,深翻细作走东西。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臧克家这首诗咏叹的是老黄牛,而我这里写的是一头老水牛。

此生为父母做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放牛了,此生做的最快乐的事也可能就是放牛了,此生放的第一头牛是一头大水牛。小时候我是一个标准的放牛娃,我家的牛也是一头标准的大水牛。

它那时还年轻,身躯长大,四肢粗壮,皮毛乌黑,鼓着一对大眼睛,两颗桐子似的,炯炯有神,铁铸似的一对大角,弯弯的,弧度均匀,左右对称,在头顶组成半个圆圈。现在想来,当年老子西出函谷关,恐怕骑的就是这样一头牛了。

毫无疑问,我当年也享受了老子一样的待遇。我最喜欢放牛,也最喜欢骑牛。现在我已没有一丁点学骑牛的印象,或许是我生而会骑,更或许是大水牛天性温厚,骑它不需要任何技术。它比我高大,但它会把前腿后伸,跟身子相连的那块骨头就会突出来,形成一步台阶,我便踩着这步“台阶”爬到它背上去。它的背十分宽阔,同时坐两三个小孩没有问题。走上坡路时,我便抓着它肩颈上的鬃毛;走下坡路时,我便转身扯住它的尾巴。

它十分通人性,牛绳始终套在它的脖子上,或者成“8”字形挽在那一对角上。出圈门时,你对它说,今天到顶梁上,或者水井湾,或者油榨坪,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它便会自觉地把你背到那里去。如果遇到岔路走错了,你吼一声“哦!”它便选择另一条路,或者指示“往上”“往下”“左转”“右转”,它便会听令而行。有时我在稻田坎上去放牛,趴在牛背上睡着了,醒来后一看,大水牛并没有偷吃田里的秧苗。而其他小伙伴呢,要么不会骑牛,要么牛不让骑,要么牛不听话,常常扯着牛鼻绳跟牛比气力,几乎要把牛鼻子拉豁……

春秋季节随时都可放牛。冬天冷,主要是吃过早饭后放牛,午饭前回家。夏天则是清早和午后两个时段。午饭后,早早地把牛赶到堰塘里,让它滚几个小时澡,凉快一点再赶到坡上,或者牵到田坎上去放。夏天蚊蝇多,各种各样的都有,最喜欢聚集在牛的眼睛周围和腿上。眼睛周围的,牛用耳朵去扇;腿上背上的,用嘴去杵;屁股周围的则用尾巴去赶,肚皮上和胯下则用后腿去踢、踹、蹭。有一种叫牛蚊子的坏家伙,是普通蚊子的十数倍之大,那声音嗡嗡嗡的,像飞机过路,叮得牛的身子直痉挛。牛脖颈处毛发特别浓密,容易生虱子,还有一种我们叫壁虱的,学名叫蜱虫,连嘴带头深深地钻进牛的身体里吸血,把身子胀得像鼓鼓的蚕豆一样,十分恶心。把它的身子摘掉了,可它的嘴和头仍然留在牛的体内,难以根除。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坏家伙在牛身上吸血,如何不心疼?于是我去帮牛赶蚊子、拍苍蝇、捉虱子、摘壁虱,常常把手和鞋底子弄得血淋淋的。

大水牛也非常能干,耕田,犁地,耙土,碾场,拉磨,踩泥,无所不能。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它。大水牛在前边拉着犁头,父亲在后边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扬着木条,但木条很少真正落到牛的身上去。父亲叫声“哧”,牛就继续前进;叫声“哇”,牛就立即停住;叫声“犁沟”,牛就踩着犁沟前行;叫声“转”,牛就转身再来,非常听话。父亲十分爱护大水牛,不让犁铧或耙齿钻泥太深,让牛太费力,推磨碾场时,也并不禁止牛偷嘴。

有的人却不这样,他们对牛很凶,常常无情地鞭打它。因此,许多时候,别人要用我家的大水牛,我都不同意,结果父母还是让他们把牛牵去了。我抱怨说那些人心太狠了,我们的牛凭什么给他们用?父母说,那牛不是我们的,是集体的,任何人都可以用。我不明白,我们天天放它,喂它,养它,它为什么还不是我们的呢?我为大水牛的命运感到悲哀,希望使牛的人能仁慈一点。因此,别人要用牛时,我一定要告诫他:“莫打它哟!”

然而,有些人口是心非,看到使牛条一次次落在牛身上,叫人直想哭!

终于有一天,我们可以向不爱惜耕牛的人说不了。全生产队大大小小几十头都被赶到堰塘上,男男女女都来了。议论纷纷中,有个人拿着一支毛笔,钻到牛的肚皮下,在裆部写上一个数字。原来随着包产到户,集体的牛就折成价让养牛的人买下来。

我不知父母用了多少钱买下了大水牛,我高兴的是它终于属于我家的了,我们有权向别人说不了。大水牛是头母牛,每年都要下一头牛儿。小牛儿刚出生时是没有角的,也没戴笼头,更没有扎鼻穿绳,它自由自在,活蹦乱跳,机灵调皮,特别可爱,因此我们的乐趣就更多了。然而,随着小牛渐渐长大,头上冒出角来,直到后来戴上笼头,就要被卖出去了。小牛被牵走了,大水牛要叫唤好多天,它心神不宁,那四个奶头也胀得痛啊。它多么怀念哺乳时,小牛在它肚皮贪婪地吮吸,还不时地用长嘴猛烈地顶压它的乳房啊。我想,它的心更痛啊,一年又一年,它的儿女眼看着就要长大了,却都突然在某一天不辞而别,永不再见。

唉,既然投胎做了牛,这些都是在所难免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待它好一点。

我时常拔了墙缝里的青草给它拿回去。它老远就给你点头,意思是快点儿给我拿过来吧。你故意站在它够不着的地方,它就更是急不可耐,拼命给你点头行礼,嘴里还哞哞地叫唤着,那样儿十分可笑。如果到了放牛的时间你还没有放它出圈,它就会把牛栏弄得“哐当哐当”地响,一声声地叫唤着,弄得你不得不把它赶到坡上去。有时走亲戚,时间久了,就最思念家中的牛儿了,不知它现在怎么样了。一回到家,就直扑牛圈去看望它。

然而,后来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家家户户都养着牛,我们生产队山林不宽广,田地很紧张,放牛都没地方。每天一打开圈门,想的就是今天到哪里去放牛呢?光放不行,还要给它割草,冬天则吃稻草。水牛的力气大,食量当然也大。凡能放牛的地方,比如堰塘上,连地皮都被众多的牛啃了一遍又一遍了,凡能割的青草都割了一茬又一茬了,冬天的稻草也接不上。大水牛吃不饱,后背上的两个窝常常是瘪的,这让我们非常着急。

父亲说了几次,要把牛送到外婆家去养,那里人户少,山林广,土地多,到处是青草,稻草也充足。那个冬天,父亲终于将想法变成了行动。但这一路走去谈何容易,山路十几里,要下坡,要过河,要上坎,特别要穿越一个叫洞子里的地方,真是难于上青天。水牛体形大,行走时动作缓慢笨拙,很择路的,特别不善于走石梯路,碰到这样的路,它都要在旁边另辟一条泥路,哪怕这条泥路绕得多。

洞子里,又叫白石崖,老远就会看到半空中白森森的巨石。叫它洞子里,因为那条路处于悬崖半腰,从白石崖底下穿过去,那情形就像是穿洞而过。路的上方也确实有一个石洞,砌着一段高高的石墙,估计是白莲教时期的吧。那洞到底有多大多深,因为无路可去,也就不得而知。战乱年代,这里肯定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口。大路边还残存着一段厚厚的石墙,但中间最艰险的那段,石墙已毁,路边即是万丈悬崖。路也是在整块斜坡状的石头上凿出的石级,浅浅的,还有石条横在前方,相当惊险。小时候我到外婆家去,洞子里是一个地标,到了那儿,离外婆家就不远了。

现在大水牛过洞子里就不容易了,它一看这石头、石板、石梯、石条和那悬崖,就直往后缩。父亲几次鼓励它引诱它强迫它,它都不肯前行。牛不喝水强按头不行,牛不上路强拉绳也不行啊。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决定另寻他路。但要绕开这道关口,另寻一条适合大水牛走的路,得绕多远的路程,得花多长时间呢?那一次,父亲牵着牛绳在前边寻路,我陪在大水牛身边为它打气。不知走了多少次回头路,不知到底走了多长时间,赶到外婆家时,天已黑尽了。

到了外婆家,大水牛的生活改善了,重新恢复了元气。第二年春,大水牛回来了。不过我同时发现,大水牛渐渐老了,成为一头老水牛。但是它仍然耕田,犁地,碾场,拉磨,任劳任怨,温和娴静。不过,它再没有原来那样膘肥体壮,力大无穷了。再过几年,它就瘦骨嶙峋,老态龙钟了。

生产队里的黄牛越来越多,像它这样的水牛没有几头了。黄牛体形小,力气也小,但它食量轻,行动灵活不择路,夏天还不用滚澡,比水牛容易喂养。但在我的心里,水牛才是真正的牛,一身乌黑,食量大,力气大,有脾气,有个性,就像水浒里的好汉,是大英雄。我不明白,从古至今的诗人们,为何偏爱黄牛呢?小时候课本中有袁枚的诗:“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我总想,改成“牧童骑水牛”才好。

后来的几年,老水牛成了生产队唯一的水牛,它的归宿就成了问题。是把它杀了,或者把它卖了,还是让它颐养天年、寿终正寝呢?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跑到牛栏前,只见圈里空荡荡的,这才知道老水牛已经被卖掉了!已经跟我永别了!我趴在被老水牛用头,用角,用脖颈,用身子摩擦得油光水滑的牛圈栏杆上,大哭了一场。

自那以后,我家再没有养过水牛。黄牛倒是养过好几头,但那都不是牛,我再也没有骑过牛,再也没有那么深情地爱过牛。

“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牛上唱歌牛下坐,夜归还向牛边卧。”

唉!直到今天,老水牛仍活在我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