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疫·救灾作品选|雍措:“危险”的隐喻
来源:巴金文学院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9-10

这段时间在读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的小说《盲刺客》,以我读书的速度,这部500多页的布克奖作品,十天读完应该没太大问题,但实际我花费了更长时间。有两个原因:其一,这部作品越读越有味不说,越读越怜爱它,它身上散发出的“品”的气质和魅力深深吸引着我,让我不忍心快速地滑过它,这算是我对一部好书的尊重和偏执;其二,还剩30页左右,我去了趟成都看望手术的亲戚,因此耽搁了下来。

到成都我做过两次核酸,第二次排队核酸时,听医院保安说街对面的一座楼昨晚封了,事感不妙,第二天一早仓皇打车回到康定,那种逃亡的感觉让我想到电影《一九四二》,当然这比喻有些过了,但我固执地认为那种逃亡的心境,在特定的场域应该不分上下。

回到康定,响应地方落地检政策,背着背包直接到了北门广场,核酸检测的队伍排得像条长蛇,可从“灾难”现场逃脱的庆幸感,却让我丝毫感觉不到排队的枯燥与乏味。核酸队伍前进的速度很慢,后来干脆停止不前了。很多人伸着脖子往前看,都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有个男人大着嗓子问原因。一个安保人员走过来简单地解释说:这里只有两个医生,因为刚才来了一个黄码人员,另外一个医生先过去给那人检测,马上回来,请大家耐心等待一下。安保人员的话刚说完,核酸队伍一下变得骚动起来,不断有声音说:为什么不把他分到其他地方?那样我们不是很危险吗?

听见别人口中说出“危险”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一阵难过。在记忆中,小时候“危险”两个字在阿爸阿妈嘴里听得最多,那时我身体不知道得了一种什么病,让我再吃都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一度让村子里的人认为我养活不了。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大伯专门从康定赶到我家里,边摸着我的头边对阿妈说:要不趁你俩还年轻,再生养一个吧?阿妈不置可否,埋着头把几根干柴架在了火塘中,那橘红色的火苗瞬间发出“呼呼”的声响,烫得我和大伯都往后退。只有阿妈陷在那束火光中,坚定得如一个烤不化的石头。

虽然那时我还很小,但我依稀察觉到别人看我的眼神充满怪异,有莫名的同情和恐惧,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疏离感。我的朋友越来越少,后来才知道是村子里的大人让自己的娃少和我交道,这是我从一个和自己曾经要好的玩伴嘴里听说的。那天她手里拿着七八个地瓜子,我想吃极了向她索要,按以前我不要她也会分给我吃,但那天她怎么也不靠近我,我数落她,她一下哭了出来:“你是不是要死了?”她说。我被她的问话弄得莫名其妙:“我不死。”我回答她。“我阿妈说你得了怪病,就快死了,让我不要和你玩儿。”说完,她向我扔了一个地瓜子一趟跑了。她嫌弃的、恐惧地扔下地瓜子的那一幕,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个棕红色的、小小的地瓜子打在我的裤腿上,顺势在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转了几个圈,最后落在一块石头边。我走过去,弯腰捡起它,表面的泥土也没有擦,一下把那个地瓜子放进了嘴里,粗暴地吃掉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常常听见阿爸阿妈在我耳边提到“危险”这个词。我吃饭吃快了,他们会说别吃那么快危险;我爬上一棵小树,他们会说别爬那么高危险;有时我笑声太大了,他们会在我背上轻拍几下,让我别笑那么大声危险。家乡有条悬崖路,这条路是去镇上的唯一通道,因为当时身体不好,阿爸常常带着我去镇上打针捡药,每走到这条悬崖路时,阿爸就弯下身子背我过。有几次我坚决想自己走,阿爸气得在路边打我的屁股,边打边说:这个娃简直不听话,这里这么危险的,你一个小娃怎么走得过。看见阿爸生气,我只得顺从地爬到他的背上,那时阿爸的背硬硬的,背上的骨头硌得我胸口痛。我从阿爸的背上往悬崖下看,悬崖深不见底,下面的大渡河水汹涌地流淌着,我心里暗想,阿爸说的对,这里很危险,如果没有他,我一定不能走过这段悬崖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最后没有走过这条悬崖路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阿爸。他在一个初冬的清晨,为救人掉下了那节悬崖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年我十一岁。这个事件,让我深刻理解到了“危险”这个词蕴含着的深厚含义。

长大后,“危险”这个词离我越来越远,我有时想是不是自己把危险规避了,可就在一个不经意的核酸队伍里,它就那么轻而易举跳了出来,立体地来到了我的面前。原来这些年危险一直都在我身旁,它只是穿了一件隐身衣,不让我发现它。但那一刻,人口中的“危险”和我成长中体悟到的“危险”一词有本质意义上的不同,它苍白得似乎没有呼吸,以至于让我产生怀疑。那天看着骚动的人群,我的内心荡起阵阵涟漪,那种酸楚、心疼之感,让我想流泪。一场突来的疫情,让这个世界诞生出很多不规则,这种不规则,甚至扭曲,导致人这种可以简单区分的物种,生出很多类别来,这是何等让人沮丧又无助。

回康定的第二天,继续自觉核酸检测,广场的队伍比前一天还要长。那天有风,接着落了一层细雨。康定这座高原小城一夜之间似乎从秋天进入了初冬。我排在长长的看不见头的队伍里,手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冷一次次地侵袭着我的身体,看天上的云朵慢慢厚起来,我有打退堂鼓的想法了,但想到相关规定,又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下来。我拿出背在包里的《盲刺客》读了起来,不得不说那天的《盲刺客》像一件厚衣服、一把伞一样为我遮住了寒冷,就是在那时我把剩下的一部分读完了。当轮到我做核酸时,我还在想主人公格里夫人坐在她家的后花园平静离开的那一幕。一个人最后离去的孤独让我无法释怀,她既悲凉又充满绝境的美。

《盲刺客》无疑是一部大书,它的大不在于书本的厚度,而在于它用俄罗斯套娃式的手法写尽了世间冷暖。文中叙述的几条线缠绕、纠结、又相互牵挂,在写现实似乎又完全超越现实。它有另一个时空的虚无感,有人内心无限的错乱感,让作为读者的我一时虚幻起来。或许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虚幻的旅行。

在还没完全把自己从《盲刺客》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我又想重读《百年孤独》了,我觉得这两部书有一种相通的气味,让人容易走向虚拟和现实的中间地带,或是荒诞与魔幻的边缘。这种情况和目前的现实很接近,也是我选择重读的一个重要原因。重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我读得更加谨慎。每次读,每次的感觉都不一样。前一天我只读了第一章节,我又找回了那种想“品”一部书的感觉,这次我想缓慢地把它读下去。我没什么火急火燎的事要去做,因为疫情,我们的生活突然慢了下来。我一直认为这种慢,是在一定时候我们需要的慢,这种慢让很多人更向内,更能内观和审视自我。我们都可以仔细想想,自己已经有多久没和自己好好相处了,快节奏的生活,让我们渐渐脱离自己。当生活、工作,包括情感都处于一种惯性的时候,我不经想问,我们还剩下什么?

《收获》杂志开启直播无界文学夜活动,其中毕飞宇老师在直播中提到一个观点,我比较赞成。他说当疫情长时间把人局限在一个房子里时,他会产生一种怀疑,他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一个叫毕飞宇的人存在。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静静地和自己待一会儿,默念一句话:我叫毕飞宇,我还存在于这个世上。(记不清原话了,大意应该是这样。)我知道毕老师想传递给我们的是,在一个完全封闭、不流畅的时空里,人很容易迷失,那种博大的混沌感和虚无感扑向一个孤独无助的人时,一个正常的人也会产生臆想(或许也可以理解为多重人格),并出现另一个灵魂或者是很多个灵魂和自己相处,有矛盾,又相互砥砺。那么在那种犹如琥珀化石的生活中,我们再去探讨存在与不存在,其实更加凸显无力和虚无。

九月五日那天,地震来了。多灾多难的年份,总是让人猝不及防。那天,我正在德惠超市买些生活必需品,我一直是一个对物质需求不太多的人,崇尚极简主义。可是这几年疫情的横行,不得不让我考虑储备问题。不过也不算储备,家里的粮油剩得只能开最后一次锅了,我才去的超市。地震来时,我正专注挑选一桶菜籽油,也许是那时的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桶菜籽油上,竟然对地震的到来毫无知觉。超市里的人声突然嘈杂起来,我才把注意力从一桶菜籽油上移开。一位商场服务人员匆匆跑到柱子下面躲起来,嘴里一直在说:好害怕好害怕。紧接着超市天花板上的广告牌左右摇晃起来,这时我才知道地震了。但对于长期生活在地震带上的人来说,地震早已司空见惯,以前我还常开玩笑说,摇摇更健康。当然,也许是超市处于负一楼,那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次地震的严重性,直至后来报道伤亡人数,自己才开始恐惧起来。整个下午,朋友圈、微信群都是有关地震的消息,那些垮塌的山体、汹涌滚落的山石让我不禁后怕。

夜晚来临,到处是救护车、警车的声音。那一晚,我睡得并不安稳,一次次醒来。起床打开窗户,夜很沉,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沉沉的夜空中滴落下来,不知道落在谁家的窗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天,夜被无限拉长,我的睡眠彻底丢失了。从房间中走出来,我想找到我的照相机。是的,我已经忘记我心爱的照相机放在哪里了,曾经自己欢喜的爱好,因为生活的繁琐,就这样把它放下了。如果换成是以前,我一定会花时间伤感一会儿,那天晚上我没有,急于找到它的念头冲淡了我的那点小伤悲。等第二天天亮,我要到一线去,那是我当时的想法。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它,充电、导内存卡里的数据,准备要穿的衣服等,弄完这些天还没有亮。我知道,如果干等会让自己越来越焦躁,分散注意力或许是最好的办法。我回到床上,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开始写一些记录文字,写到一千字左右时,一束弱弱的晨光从窗户外穿透进来,天终于亮了。我想的是先到小区门口吃完早饭,再做下一步出发的打算。可一到小区门口,傻眼了。小区门口一夜之间变得我不认识了,救护车、抢险车、警车、公务车停满了路口,以前畅通无阻的公路,也被密密麻麻的警示锥形桶阻隔着。我这才回过神来,自从昨天地震之后,这条榆磨公路成了唯一通往地震灾区的生命通道。为了保证这条通道的救援车辆畅通无阻,社会车辆一律不准放行通过。昨晚的一切准备都成徒劳,不过在这种紧急关头,不去添乱是作为一位康定市民应尽的责任。吃完早饭,我让自己回到日常中,一切都需要继续不是吗?

现在离地震已经过去四天了,我天天通过各种渠道关注救援消息,我在心里一次次祈祷死亡数字和失踪数字不要再增加了,我担心那些一个个奔赴救援现场的人的安全。我看见十多个消防队员在一节险路上为了救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人,不惜用肩膀铺成一条路让救援人员通过,我流泪了;得知特警队员秦晓强徒手刨土救出三个生命,却没能救下自己的爸爸和妹妹,我流泪了;看着那个自己的母亲因地震伤害还在重症监护室、受伤的父亲推开他让赶快回到救灾现场的视频,我流泪了;看着那些想尽快抢通第二条生命通道,冒着山石垮塌的危险搬公路上大石头的救援人员,我流泪了……世间因为这些伟大而无私的人,变得更加柔软。


一切恍如梦境。自此,对我有重大意义的“危险”一词的定义,在这里被无限扩大和更具隐喻色彩。回到这段时间阅读的《盲刺客》,作者在写她的那部大书时,一定也有这种人生如梦的苍茫感。《百年孤独》的作者亦如此吧?

此刻外面大雨,无论你在哪里,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