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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佳欣:桂花落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胡尊栊 时间:2024-03-27

中秋临近,但这座位于北纬28度的城市对季节不甚敏感,道路两旁的绿化带永远是生机勃勃的绿色。直至一股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才惊觉桂花开了,秋天真的又来到我们身边。伸手折下两株金桂,轻嗅,不由感叹,小小的花竟蕴含着如此摄人心魄的芳香,当真是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桂花枝分正反两面,从正面看,墨绿的叶片挡住花朵,只露出星星点点的橙黄;而从背面看,却是浅绿的叶衬着层层满枝的丹桂。忽而忆起我的祖母,她的爱就像这丹桂般匿于身后。

我的祖母一生坎坷波折,打土豪时期,家道中落,幼年丧父;于是苦学医术,刚迎来曙光又为了家庭被迫嫁人当了续弦,于家中相夫教子。不久便逢粮食关,祖父去世,她中年丧夫,独自一人撑起一个大家庭;熬了几十年抱上孙子,却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但她从不颓唐、从不怨天尤人,祖母说:“走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如今她患上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痴傻,那些和祖母一起度过的日子,她可能会记不起,但我忘不了。

我当了很多年的留守儿童,父母在工地上打工,一开始将我养在身边,五岁将我送回农村老家念书,便开始和祖母一同生活。

我的祖母像桂花一般沉稳内敛,对我的爱护总是悄无声息又沁人心脾。那时家里异常贫困,肉蛋奶对我们来说无疑是奢侈的,我喜欢吃蛋炒饭,但祖母做的蛋炒饭永远炒不匀,一口锅里炒出来的蛋炒饭,一边有鸡蛋,另外一边永远没有。有鸡蛋的那份总是盛在我的碗里,而祖母也总是端着那碗只有米饭的“蛋炒饭”,不冷不热地说着谎:“我不爱吃鸡蛋。”

我在农村长大,祖母从未让我劳作,只是告诉我好好读书,她的手既枯瘦干瘪又有厚厚的老茧,而我的手一直细白娇嫩。她从不说爱我,却会为我做好每一顿饭,瘦肉和鸡蛋总会出现在我的碗里;她很少对我笑,却会在每次上学时,往我的荷包里塞满我最爱吃的数字饼干,而她从未尝过。我同祖母交流很少,不会告诉她我想要什么。但她顶着夏日骄阳的暴晒,去摘那些又粗又硬又廉价的老粗茶,那会儿已经是盛夏,几乎没人愿意去摘茶。乡间道路上也没有骑着三轮车来收茶叶的人,她背着一麻袋茶叶走到几公里外的茶厂卖掉,只为攒钱给我买那时候流行的帆布鞋。彼时她七十多岁,已过古稀,身体并不健康,她的房间里总是充斥着浓厚到化不开的中药味儿。

后来我到稍远的地方上学,一周回一次家,离家时,她总会送我,给我塞钱,祖母问得最多的不是成绩,而是学校伙食。每次回去,家里都有祖母头一天给我买好的零食,还有叔叔婶婶给她买的核桃奶,以及路人随手给她的水果,她都视若珍宝一一从房间里取出来给我,笑着说她不喜欢吃这些,然后晚饭会给我炒回锅肉,会一如既往地把瘦肉夹给我……直到近些年家庭情况改善,我才终于知道祖母很爱吃鸡蛋,也很爱吃肉,最喜欢喝核桃奶。

祖母生辰的时候,家里来了许多人祝寿,祖母突然问我母亲,“为什么家里有这么多人”,母亲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他们来祝寿呀。”祖母喃喃道:“我的生日?”过了一会儿祖母又来问同样的问题,那天母亲含着泪回答了五六次这个问题。如今祖母记忆退化了很多,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过粮食关时期那个最痛苦的阶段,反复忍受心理的折磨,身体每况愈下,父亲说祖母或许时日无多。高中学《陈情表》时,并不理解李密,也不懂那句“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初学时只觉是李密不想为官的托词,如今再看《陈情表》,字字叩在心弦之上。

一直以来,祖母如同桂花芳香般沁润着我,我望着桂花愣神,发现有桂花飘落,时至今日我方明白王维那句“人闲桂花落”并非在人悠闲时能觉察桂花飘落,而是在望着桂花怔怔失神时看到了桂花的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