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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主布哈:工人
来源:巴金文学院公众号 编辑:梁曌 时间:2022-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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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主布哈

四川凉山人。四川省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第七届青春文学奖、第三届诗酒文化大会校园组金奖、第36届全国大学生樱花诗赛奖、第六届徐志摩微诗歌奖、2018年度“新丝路青年文学创作奖”等。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草堂》《青春》等,著有诗集《借宿》。


原载于《朔方》2022年第4期



工人是农民的独儿子。

这个农民叫佤歇,是阿卜村非土生也非土长的农民。佤歇很讨厌他的农民身份,他说自己的祖上是贵族,所以不能丢掉血液里的气质。

他留了一撮天菩萨,这是彝族人独有的发型(在前额上留一撮头发,把它们往天上梳,其他地方剃光)。村里的其他人已经不留这种发型了,但佤歇觉得这是彝族人独有的气质,黑色骨头的象征。他永远不会让别人动他的天菩萨,谁要是动了,他真会急着玩命。这不禁让人想起大清亡了,那些固执着留辫子的人。

“以前是我们家族最高贵,伟大的共产党让农民翻身做了主,现在工人阶级成为社会前进的主要动力。所以,我的儿子就叫工人。”在他儿子出生那天,佤歇喝醉了,但还是很庄重地给儿子取名工人。

这并不罕见,彝族人的名字奇奇怪怪,有叫狗屎的,有叫猪屎的,还有在医院生的就会叫医生。一个村可能会有几个狗屎,也会有几个医生,他们的母亲倚着门叫:“狗屎,回来吃饭了。”就会有几个狗屎从村子里不同的方向蹦蹦哒哒地跑回家,其中的两个狗屎可能还会在一条狭路上相逢,他们不打招呼,直接往家跑,当然只有一个狗屎能按时吃上热腾腾的饭。

工人是阿卜村第一个叫工人的,阿卜村都是农民,在土地上拉屎,在土地上耕作。

“佤歇,你见过工人不?”有人好奇地问。

“肯定塞,我那个远房堂弟,现在是县上一个厂里的工人,西装革履,他那个中分梳得又亮又齐。”

“啥子是中分啊?”

“就是把头发从中间往两边五五分。真是土鳖。”佤歇说着又喝了一口。

“那你的天菩萨咋个梳中分啊?来,梳一个塞。”有人调侃道。

“滚你妈的,天菩萨永远只能往天上梳。”一说到天菩萨,他就急,一急他就喝高了,喝高了他就跑到后屋抱着他的儿子叫工人。

他婆娘对佤歇倒是百依百顺:“就叫工人,将来让他成为阿卜村第一个工人。”

佤歇说对他百依百顺的女人还有两个,意思是他有三个老婆,分别安家在三个地方。这是他说的,他说的话当然没几人相信。

他这第三个老婆,来头可不小,是阿卜村首富沙玛家的独生女。

当年佤歇到处做皮子生意,骑着一匹老马到各村挨家挨户收牛皮羊皮到镇上倒卖。有一次到阿卜村,就骗走了沙玛家的这个千金。

沙玛开始自然是不同意的,但女儿跟人家私奔了,而且肚子已经被搞大。无奈之下,让佤歇入赘沙玛家,但佤歇哪能同意呢。“老子是贵族,你这贱民,你祖先就是我祖先的奴隶。你现在只能请我到阿卜村住,给我修一个院子,让我在那里安一个家。”沙玛最后只能妥协,跟外界吹嘘自己结上了贵族的亲家。结婚那天大家都惊呆了,佤歇和沙玛只差了四岁,佤歇和这个老婆差了大概三十岁。

佤歇和这第三个老婆的首胎夭折了,第二个就是工人。

工人从小跟在他爹屁股后面,下地干活,上山放羊。

父子俩走在村里有一种莫名的喜感,可以说是阿卜村一道靓丽的风景。佤歇的天菩萨举得高高的,小工人的中分梳得又亮又齐;佤歇穿着那件老旧的彝族服装,小工人则西装革履;佤歇的所谓贵族气质和小工人的工人风度,对比鲜明。

佤歇给小工人备了一把梳子,有时候在山上大风吹乱了中分,小工人就吐一把口水在手心抹匀,将中分再弄齐弄亮。

佤歇平时不让他跟村里的其他小孩子玩,“他们都是农民,你是工人,等级不一样。”

有时候遇到工人去放羊,他们会调侃:“工人去放羊啊?”

“我这个叫去上班。”这也是佤歇教他的,说完他就举止高雅地去追赶那头跑进别人家荞麦地里的羊群。

 

工人八岁那年,佤歇五十六。

那年夏天,几乎每晚都雷鸣电闪,斯拉河的水位每天都在上涨,阿卜村的人等到洪水退去后就去河边捡拾那些没法再回水里去的鱼。他们还撒了很多网,基本上每次都能大丰收。

这是佤歇最爱的季节,因为他是水上的能手,尽管现在可以说他是个老人了,但不减当年风采。

“当年我能从斯拉河的中游游到上游,不喘一口气。”佤歇吹上了牛逼。

“不吹牛你会死啊?”大家的确见识过他的高超技艺,但知道他几斤几两。

“不信?我们赌一把。”佤歇很不服气。

“怎么赌,赌什么?”

“我如果能游到对岸去,你们的鱼归我,如果不能,我这个夏天的鱼全分给你们。”佤歇斩钉截铁地说,众人都同意了。

“要是我被冲走了,你们就到斯拉河上游来找我的尸体。”他的意思是他不会被冲走,被冲走了尸体肯定在下游,但众人还是大声嘲笑了他。

佤歇脱掉上衣,打理一下自己的天菩萨,扑通就跳进了斯拉河。

人们排成一列站在河边看着佤歇一沉一浮,当佤歇潜入水里的时候,他们的呼吸也跟着屏住,佤歇浮上来了,他们又“唉”地松气。小小的工人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显眼。

佤歇已经游了三分之二,这时候人们开始担心起自己的鱼来,怕佤歇真的游到对岸了,他们辛苦捡的鱼就得全归他。

这时候,他们还是看着佤歇一沉一浮,只是变了呼吸的节奏,当佤歇浮出水面的时候他们就“唉----”地叹气,他们好像盼着佤歇永远浮不上来。

佤歇真的游到了对岸。

“唉-----”众人叹了一口很长的气,小工人在人群里的欢呼声被淹没了。

“我是阿普笃姆的后代,我的血液里有高贵的气质。”佤歇在对面高喊。然后又扑通一声跳进斯拉河,他准备游回来。

人们唉声叹气地把自己的鱼倒进佤歇的竹筐里,只有工人在河边看佤歇沉浮。

有些人骂着娘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有些人说龟儿子佤歇。但是他们没有等到佤歇游回来,当他们半路回头的时候,工人在河边哭,佤歇还没有上岸。

人们沿着河岸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佤歇得尸体。

“要不然,我们去上游找找吧?”不知道是谁说的。

第二天,在下游的默罗村找到了佤歇臃肿的尸体。

佤歇的葬礼跟其他彝族人的葬礼没什么两样,他的亲友都来吊丧了,杀了几头牛,几只羊,特别的是,多了一个菜,就是酸菜鱼,那些鱼是佤歇为自己的葬礼挣的。

事实上,佤歇真的没有吹牛逼,在他的葬礼上,出席的重要女性一共有七位。三个是他老婆,另外都是他女儿。这七个女人在他的葬礼上十分和谐地哭成一片,成为阿卜村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场景,也成了阿卜村很多女人的谈资。有些寡妇甚至觉得自己爱上佤歇了,还说佤歇曾半夜敲过她的门,她都拒绝了,为此她深表遗憾。

佤歇死后,几乎成了阿卜村的神话。

佤歇的祖上的确是没落贵族。但他是个孤儿,还好他会背自己的族谱。在彝区,只要能背自己的族谱,就能到处找到亲戚。佤歇就是靠着这个贵族身份,骗到了前面的两个老婆,但是那两个女人不争气,没有生一个儿子。他可不想断了这贵族的血脉,所以找到了第三个老婆。

可这个唐吉可德式的贵族,只留下一句:“我是阿普笃姆的后代,我的血液里有高贵的气质。”就匆匆去见祖先阿普笃姆了。

还好,他贵族血液没有断,他留下了工人。

 

佤歇死后,工人一个人放羊下地。

他还是穿着那件旧西装,梳中分。没有定型的发胶了,他就用水,够不到水的时候他“呸呸呸……”地吐口水在手掌抹匀,然后修理他的中分。开始的时候,他只敢在没人的地方用这个方法,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了,他也就不藏着掖着。

他的话不多,但鬼点子不少。

阿卜村在佤歇死的那几个月,对工人孤儿寡母两个很可怜,时间一久,大家都还是回归到各自的生活。

甚至有些醉汉,会半夜敲年轻寡妇的门,寡妇拿着菜刀开门,在月光下追着醉汉跑,边跑边喊谁谁谁又来敲她的们。那醉汉一下子酒醒了,但他回去的门被已经自己婆娘锁死,只能在草垛里哆嗦着睡一晚。第二天村里的女人又有了新的谈资。

这一天敲响寡妇门的不是醉汉,而是几个女人。佤歇的几个女儿,工人同父异母的姐姐。他们在父亲死了两年后想起父亲还有一个儿子,而且叫工人。

“要想成为工人,就到镇上去读书,天天在阿卜村放羊是不可能成为工人的。”她们决定把工人接到顺河镇上的大姐家读书,把他培养成一个真正的工人。

顺河镇在斯拉河中游,依河而建,从阿卜村走路过去大概要两个半小时。每月10、20、30号是顺河镇逢场的日子,周边的居民就会带着物品或者牲口到这里交易,好不热闹。顺河镇还是成昆线上的一个站点,货物和人口的疏散中心。镇虽不大,却可以说你能找到所有你想得到的。镇的东北边还有个大型的水泥厂,大姐夫就在那里上班。

这里即将成为工人新的天地。

大姐家还在镇上开了一家宾馆,名字叫浪人宾馆。

大姐夫叫拉日,这听起来像浪人,实际上是二流子的意思,大家都说这是属于二流子的宾馆。大姐夫的本名叫说日,大家还私底下讨论他说日就日,他的婆娘结婚后就像一头母猪,一口气生一窝仔,整整四个。

大姐家最大的儿子叫说画,跟工人同龄。他真的特别爱说话,是镇上的孩子王。工人来了后,他妈妈让他叫舅舅,在彝区膀胱最大,舅舅最大。工人作为孩子王说画的舅舅,成了太上皇。他们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斧头帮。

斧头帮走在上学的路上,工人梳着中分走在中间,他的个子比同龄人矮了不少,但是买的早饭他要第一个吃,冰棍他要第一口舔。就连学校的座位都坐第一排,这是因为他实在太矮小。

也许是坐在第一排的缘故,再加上他脑子聪明,工人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成了他巩固自己太上皇地位的资本。他小弟们的作业都是抄他的,可一到考试抄不到他的,自然本性暴露。

工人的母亲每个月来看他一次,给他一点零花钱,或者风干的牛羊肉。工人在假期也会回村里,他从镇上带回各种新鲜的玩具,村里的孩子觉着新奇也围着他转。

当一个人身边的人都围着他转的时候,他就会失去方向感。

但是工人没有,因为他身边的人都时刻都在提醒他成为一个工人,人上人。他已经习惯每天早上起来就穿上西装、打理中分,他的口袋里永远有一把梳子,随时准备着让他成为工人。

 

工人提前小学毕业,他十岁才上一年级,所以跳级在十五岁的时候毕业,跟说画一起进入顺河中学念初中。这时候他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依然是斧头帮的太上皇,但个子只能到说画的耳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浪人宾馆的业务也在不知不觉中拓展了。

大姐家只要天一黑就会多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像一些见不得光的花,只能在夜里绽放。他们断断续续领回不同色号的男人,在工人隔壁的房间做见不得人的事。

“拉日,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那天工人终于忍不住问姐夫。

“小屁孩,别瞎问,见不得人的事自然就不能让人知道。”

“知道了会怎样?”

“会要了你的小弟弟。”

“那就来要我的小弟弟啊,我给。”

“毛长齐了吗,我的亲舅子?”拉日准备扑过来检查一下,工人躲开了。

晚上躲在被窝里,听见隔壁传来咿咿呀呀、吱吱嘎嘎的声响,工人的心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上面爬似的痒。于是,他握紧他的小弟弟,在心底呐喊着:我要女人。然后,一次次跌入爱情的梦境。

他的呐喊在十六岁的夜里得到回应。

他感觉自己被包裹、覆盖、蒸发……感觉五指在云层里扣住另一双手,感觉被狠狠摔入深渊……

第二天,他感觉自己像个男人,轻飘飘的男人。但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女人的脸。于是洗了个头,穿上西装梳理中分,在去上学的路上陷入更深的梦境。

这一整天,他就像一颗兴奋的、空荡荡的麦子,心底有一些飘渺的风在呜呜地吹。

放学后他没有跟说画一起回家,而是自己走在铁道上,一个少年试图在这深秋的这个傍晚打捞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他走到门口时,看见几辆警车停在浪人宾馆的牌子下,他的姐夫拉日被铐起来走进警车里,一群女人成排蹲坐在墙角依次上了警车。她们中的某一个女人望向工人,他觉得很熟悉又陌生;另一个女人望向工人,他还觉得熟悉又陌生;所有女人同时望向工人,他觉得陌生。

他不知道哪一个是他的女人。

黄昏下,所有女人戴着同样的面具慢慢生锈。工人突然觉得非常失落,他想离开。

所以他就离开了。没有人看到他的离开。

他的姐姐们急坏了,他的母亲突然多了很多白发。

“个子小的人躲起来,没有人能找到。”有人这样说。

小地方的人,是健忘的。他们奔波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里,就容易忘记离开的人,偶尔在酒足饭饱后坐在阴凉处聊起来,也只聊出个大概的轮廓。比如他们只能描述留天菩萨的佤歇和他梳中分的儿子工人,甚至有人忘了佤歇是怎么死的,应该是淹死的吧。

而那些离开的人,可能也会忘记自己曾经离开过,或者他们只是不愿意想起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种种。

于是人的一生就有了很多空白,很多窟窿。

 

离开的人终究要回来。

就算是死了,也可能会变成鬼回村里转转,看看谁动了自己的媳妇就在他夜行的路上绊倒他;或者看看生前暗恋的女人,在她的屋顶投下几颗石头,滴滴答答的爱;有些凶死的人估计只能变成厉鬼,被村里的巫师赶过来赶过去,只好躲在小孩子的噩梦中打扮自己;在西坡点火把的鬼,生前肯定做过不少亏心事,不敢回村里来,像极了某个负心汉……

一个叫狗屎的男孩倚靠着大门撒尿时看见西坡上有隐隐的光,他揉着惺忪的眼再打量了一次,确实是一道光,以为是鬼火把,吓得直喊了句“阿莫哦”就往家里跑。他的裤子没有提起来,所以摔倒在雪地里,留下鬼一样的轮廓在雪地里。

这道光走进了村庄,它拖着一个瘦小的、穿西装梳中分的男人和笨重的行李。

这道光刺醒了一条在墙角熟睡的母狗,它旺旺地叫,跟着全村的狗都醒了,它们冲向这道光,和工人在村口形成对峙之势。

工人骂了很多狗日的、狗娘养的话,可这些狗日的、狗娘养的都不缴械投降。他随手抓了一把石子砸向它们,它们叫得更欢乐,也更愤怒。最后,工人把手电筒扔到远处,狗日的们就追那道光去了。

“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工人骂骂咧咧地推开母亲的门。

母亲没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只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添柴热饭菜。工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埋头吃饭,然后睡了一觉。

第二天那个叫狗屎的小孩拿着手电筒在村里到处炫耀,说他家的狗叼回来一束神奇的光。其他孩子就围着他转。

工人走过去,给他们分了一些水果糖,教他们使用手电筒。还给他们讲火车,以及坐火车能到达的成都、北京,这些陌生的地名。

“你是谁?”

“我是工人叔叔。”

孩子们回到家后一直跟父母讲火车,以及坐火车能到达的成都、北京,这些陌生的地名。

“谁跟你讲的?”

“工人叔叔。”

“是不是穿着西装梳着中分的叔叔?”

“什么是西装,什么是中分啊?”

“啊呀,就是跟我们穿不一样的衣服的叔叔。然后头发是这样的……”男人边解释边把自己的发型梳成中分,孩子就笑嘻嘻地点头说是。

大家都知道工人回来了。

他回来后也没有做什么正事,口袋里除了揣着梳子和镜子,还有几包金五牛,到处串门。白天串马海家的门,晚上串欧支家的。见到男人就发一根金五牛,见到老人就递一口酒,见到孩子塞颗糖。一时间阿卜村的人都成了他的受惠者,都在夸赞他,说他有出息。

那天他提着母亲的一只大阉鸡和一些沙琪玛类的食品,去拜访将要退休的村支书,双方客气地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临走的时候工人问了一句:“支书啊,您看咱阿卜村谁家的后生可以接您的班啊?”还没等支书反应过来,他就打理着自己的中分离开了。

那只大阉鸡很深刻地望着老支书,以为这是一只病鸡,他走过去抱起它,觉得沉甸甸。鸡翅膀下面有两个大疙瘩,一摸,觉得沉甸甸,掏出来细看,才发现是两块沉甸甸的白银锭子。这时老支书才恍然大悟。

“这真是一只深刻的阉鸡啊。” 


从支书家走出来后,工人独自走向斯拉河,湖面结冰,反射出太阳无边无际的锋芒。

他站在当年看着父亲沉下去的地方,再次听见“我是阿普笃姆的后代,我的血液里有高贵的气质。”

恍惚中他看见一个女人在河边洗衣服,他走过去问你是谁,当她抬头,两人在对视中,眼神结冰,心底喷火。仿佛要在彼此的目光中永远死去。

“这就是我的女人。”他相信这一次没有认错。

他的女人是默罗村阿侯家的幺女儿,由于是超生的,所以一直寄宿在阿卜村的姨妈家。黝黑的皮肤里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身材敦实,比工人高。

“你喜欢我什么?”结婚当晚,工人喝了酒后问他的新娘。

“我不喜欢你。”她没有温度地回答。

“那你嫁给我干什么?”他愤怒了,爬到她身上,像爬到厄尔仄俄山的顶峰,他再次迷路。

“我喜欢你的中分,你的西装,你口袋里的镜子,啊,我喜欢你的身份……”她的女人在漆黑中热情地回应他。

在工人24岁那年,如愿当选了阿卜村的支书,那是他的本命年,他说十二生肖在他身体里转了两轮,终于轮到工人当家作主了。

但是他的家此时已经空空荡荡。母亲的鸡圈空荡,沙玛送给女儿的嫁妆,十五个白银锭子也被他送了十个。他用剩下的五个在顺河镇买了一个小院子,但是没有搬到镇上住。

工人还是穿西装梳中分,而且还打了一条红色领带,他的镜子和梳子都放进褐色的公文包里。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往顺河镇跑。今天说去解决迪三家超生的孩子的户口问题,明天说要去为夏四家无法交纳的土地税求情……村里人自然都觉得他是真正的父母官,非常信任且爱戴他。说他明明可以到镇上享受生活,却甘愿在阿卜村为他们受苦受累,是好党员好干部好工人。

“我要在阿卜村做一件真正的大事。”这天晚上他搂着女人说,“我要挖开厄尔仄俄山。”他的女人没有多问,羞答答地看着他,暗示他爬上来,于是他爬上去了。

第二天村里来了几个镇上的领导和一些跟工人一样穿西装打领带的人。工人杀了母亲的年猪和一只快要生崽的母羊招待他们。

吃饱喝足后,工人和村里的几个骨干带着他们来到厄尔仄俄山脚下,用一些高科技仪器懂扎一下,西戳一厘。就离开了。

回到村里几个老人问工人这些领导要做什么。

“开发厄尔仄俄山。”

“怎么开发啊?”众人很疑惑。

“从顺河镇修一条路到山里,挖出山里的锡矿。”这就是工人要在阿卜村干的大事。

“使不得呀,工人,会惊动山神的。”有几个老人劝道。

“哪里有啥子山神嘛,老辈子,现在讲的是科学技术,我们要坚决摒弃老的封建迷信。”

“那开发厄尔仄俄山对咱们有啥好处啊?”有人问道。

“你看,这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修从顺河镇到阿卜村的路需要人力吧,开矿需要人力吧,到时候我们村的人都去当工人,每天给你们开工资,这收入不比你四季在田里辛苦折腾那点庄稼多吗?”工人边说边打理自己的中分:“到时候就算这山里没挖到矿,我们也不吃亏啊。路咱们修到村里了,就赚到了,致富要先修路。有了这宽敞的大路,以后阿卜村的人到顺河镇赶场都是坐车去嘞,不用走路了呀。”

村民们被他说得目瞪口呆,他们似信非信,他们相信工人,但是他们又不敢相信他说的场面会成真。

“我支持工人,我们试一下又不吃亏。”迪三第一个举手大声说,夏四也站出来表达了对工人的支持。全村大部分人就这样将信将疑地支持了工人。

此后陆陆续续有很多所谓的领导专家带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来阿卜村考察,工人都以个人名义杀猪宰羊招待。猪羊基本上都是跟村民赊的。村民之所以肯赊给他除了信任他,还有一个原因,看到迪三夏四等人带头讨好工人,为了将来在阿卜村的大事业中有一席之地大家,大家都跟风争宠。虽然这个大事业很遥远很梦幻,但是看到工人每天为此奔波,而且他们自己也倾入了一些心力,慢慢地就相信了。

 

七月的斯拉河面波光粼粼,两个孩子在浅水区戏水,他们的羊群闯入自家的玉米地里享受绿油油的叶子。阿卜村的男人从游牧草坝骑回来膘肥的骏马,他们抖掉身上的懒散,加入到修路的队伍。

整个村庄陷入了近乎发情的状态,兴奋、尖叫、狂躁。

他们跟在一辆挖掘机后面,搬石头的搬石头,挥锄头的挥锄头,牵马运沙子的运沙子……浩浩荡荡的队伍由工人一个人管理着、使唤着,这个即将三十岁的小个子来到了自己人生的风光时刻。他的婆娘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全家已经搬到了顺河镇上。他每天骑着新添置的摩托往工地上跑,腋下夹着那个褐色的公文包,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西装,他的中分一到下午就被灰尘染成土灰色,但他感觉很幸福。

可是修一条路哪有那么简单。哪个女人的脚被石头砸到了,谁家的马累垮了,路线规划占了谁家的祖坟了,都来找工人赔偿。他都记在本本上,说等老板来了就结账。然后他就拿出他的诺基亚跟老板通话报告,村民没有见过手机,所以觉得有手机的人就不会骗他们。

他的老板是他消失的那几年在成都结识的,之前跟考察团来过几次。

入秋后因为要秋收,人们停下了工期。

那天工人背着一摞人民币来到村里,给村民发工资。他们中的有些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毛爷爷。他们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在深秋做了一个美梦,他们的美梦被雪盖着,像一个触手可及的神话。

他们在梦里赞美工人,也有人是诅咒。诅咒的人醒来后把自己吓了一跳,还好梦是私密的,没有被第二个人知道。

梦中的诅咒似乎灵验了,复工第一天就出了大事。挖掘机掘出来的一块滚石砸到谷底牧羊的老人。

“这老头咋个在这里烤土豆啊,没听到这一大早喊了不要在谷底的吗?”工人很无奈。

“他是个聋子嘛。还好只是砸到腿,没啥大问题。而且,他没有子女,一辈子给别人放羊的,所以没有人跟你闹的。”迪三把局势分析的很透彻,夏四也跟着点头。

“不能这么说,还是先把他送到顺河医院好好治疗一下,人要是废了你给他养老送终啊?”

老人送到医院的第七天傍晚,一个声称是他侄儿子的中年男人敲响了工人家的门。

“我我…是牧羊人的侄侄侄儿子,他他他的事事事事儿怎怎怎么说?”这个身材魁梧,留着一脸腮帮的口吃男人,说这句话估计废了吃下一大碗米饭攒的劲儿。

“你先进来坐,我们慢慢说,我刚才还去看了老人,他说他没啥事。医生也说他没伤到骨头,过几天就能走路了。”工人很客气地讲明情况。

“我不不不管,我找人算算了一卦,需需需要用一只黑黑公羊给给他招招魂,你你们要要赔。”他说话的时候,工人一直盯着他的嘴巴,为他使劲。

“行行行,没没问题。那你先回,我我打电话问一下老板。要赔的,你放心。”跟结巴交流,工人也差点结巴起来。

“你你你敷衍我我吗?”他一下抓住工人的领子,把工人举了起来,就像老鹰叼起一只小鸡。

工人只有挣扎之力,毫无还手之力。然后他听到嘣的一声,口吃男就缓缓倒下了。

“舅舅你没事吧,这人是哪个啊,为啥子打你?”是工人大姐的儿子说画,这小子仍然不务正业,一把年纪了还做着斧头帮的老大,每天带一群初中生在顺河镇鬼混。他准备来工人家蹭饭,刚好就看到工人被吊起来,于是什么也不问,直接拿根木棍砸在口吃男的后脑勺。

他们把人送到了顺河医院,跟牧羊老人同一个病房,老人一看到他就破口大骂龟儿子。原来这的确是他侄儿子,老人年轻时喝醉酒跟别人打架,被打伤了耳朵。他家族的人要找打他的人赔偿巨额钱财,但他觉得那是讹诈,不厚道,所以就跟家族的人闹翻了。后来他的一只耳朵真的慢慢听不见了,另一只时灵时不灵的,于是他只好到处给有钱人家放羊放牛混口饭吃,家族的人觉得丢尽了颜面,就彻底将他逐出族门。

他很喜欢弹奏“活火”,一种彝族传统的口弦乐器,他说那次跟别人打架也是因为那人看不起他这个在葬礼上弹奏口弦的卖艺人。他现在没有办法再听见自己的弹奏,他就喜欢在山里放羊时,弹给羊群和山脉听。他在医院每天就弹一首,怕打扰到其他病人。

工人用三百块钱打发走口吃男,他没有多说什么,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用舌头舔了三次食指来点数那三张人民币,就走进了顺河镇夜色中某个神秘而暧昧的角落。

 

春天的雨,像一群被天空牧到地上来的温顺羊群,它们把梨树舔开花了。

阿卜村的梨树分两种,一种是院子里的家梨,一种是山坡上的野梨,它们都开白色的花,一阵阵的梨花开了,落了,像一场春雪。

厄尔仄俄山里白天传来轰隆隆的机器声,夜里传来呜咽的口弦声。

牧羊老人被工人留下帮他守矿场,可是机器已经在厄尔仄俄山挖了好几个窟窿,都不见一点矿的影子。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结工钱的村民也开始有了怨言,开始的时候,他们干劲十足,还让老人弹口弦给他们伴奏干活。后来就骂老人说口弦的声音晦气,老人听不见,他们就挥手让老人滚到一边儿弹。

老人只好每天倚靠一颗野梨,弹他竹制的口弦,铜制的口弦,梨花就落下来,一阵阵的梨花中工人走过来,他坐在老人身边说怎么还挖不出矿来,老板也已经好几天不接他电话。老人听不见,继续弹,工人就骑着他的摩托走了,他的中分被风吹得凌乱。

厄尔仄俄山里白天传来嘶嘶的机器声和树木倒下的巨响,还就着夏天知了知了的歌声。夜里仍然传来呜咽的口弦声。

工人的矿老板跑了。给阿卜村留下了一条宽敞的路,给厄尔仄俄山留下大小不一的十几个窟窿,给工人留下一屁股的债。所以他就找了另一个做木材生意的老板。

阿卜村结了工钱的村民也跑了,他们在这两年挣得自己口袋鼓起来了,心也跟着鼓起来,扬言工人要倒了;没有结工钱的那部分基本上都是工人的亲信,他们仍然相信这个小个子,要继续跟着他干。

工人把自己的中分梳得更齐更亮了,还换了一套棕色西装和一条白领带。他的婆娘偶尔也抱怨起来,他不听,骑着旧摩托车又出门了。

“路上走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即使他肚子很饱,路人也会说他肯定是个吃不饱饭的穷鬼;路上还走着一个西装革履、脚步轻盈的人,即使他肚子咕噜响了,路人也肯定会说他是身家殷实的富人。你说对不,老辈子?”工人给老人递了一瓶白酒,可是老人听不见他说什么,闷了一口酒,继续弹奏口弦,一颗树就又在山里倒下了。山顶吹来一阵风,老人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深秋的风,他们的头上就落下几颗熟透的野梨子。

然后是第一场雪,连着下七天七夜。

阿卜村陷入了一种灰白的氛围,有两股劲正在暗地里搏杀。一股是以工人为首的,另一股是以老支书的侄子措格为首的,他们要在这个冬天选出新的支书。人们在大雪中走访、说服、理论,行贿。

这一天终于来临,厄尔仄俄山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口弦声,风从山顶吹来刺。

村里的人自然地分成两支队伍集合在村活动室口。男人们席地而坐,他们大声说话 ,互相打招呼。每个男人后面都站着自己的女人,女人们坐不下去,因为她们的怀里揣着铁棍、鹅卵石等武器,一旦战争打响,她们将第一时间为自己的男人掏出武器。

说是民主选举,其实都把票投给了自己支持的人。双方都胜券在握,因为双方的身后都安排了自己人,也就是说有些贪财的人收了两份钱,他们同时把自己的票卖给了双方,做了双面间谍。

当公布出工人以微弱优势胜出时,措格从人群中站出来了,他指着工人说:“角长的公羊应该跟角更长的较量一下,工人,我们今天好好较量一下。”

然后场面就失控了,男人们厮打在一起,女人抓住互相的头发在雪地里滚,有些人在看戏,有些人躲起来了……厄尔仄俄山传来一曲凄凉的口弦,,,,,,

“有人上吊了,死人了。”在活动室东面的一颗老梨树上,挂着一个老人。

“工人,你母亲说要死给措格,她上吊了,你快去啊。”

一切静止了,女人们抓着彼此的辫子尴尬地望着对方,男人手中的棍子举在半空中凝固了。只有山里的口弦声还在呜咽,雪还在下。

在彝区,“死给”是一种禁忌,一种诅咒,死者用自己的生命作为祭品诅咒仇敌。当“死给”发生,就要请民间的调解员德古来调节双方的恩怨。一般都是在死者的葬礼上,他的仇敌要买几头牛,还有酒,前来祭奠。

在工人母亲的葬礼上,措格买了三头公牛和五百斤白酒,双方喝下一杯血酒,表示恩怨已经结束。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恩怨,从此两个家族将成为世仇。

当他们喝下两杯血酒,也被戴上了手铐。措格的罪名是贿赂选民,工人除了非法开采矿产、林木,以及贿赂选民,还有一个拐卖妇女儿童的罪名。

原来工人消失的那段时间,在成都参与了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活动,他们从彝区骗妇女到成都上班,然后卖掉。有人说他们卖掉了十几个女人和孩子,有人说不止……

 

当一场雪在大地上融化,一些人也如雪一般,从人间消失,每个人皱巴巴的一生啊,不过如此。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厄尔仄俄山里有几个牧童在一个洞里生火烤土豆,也去另一个更深的洞中捉迷藏。他们爬上一颗野梨树,抖落熟透的梨子,当他们含住一颗熟透的梨子,就听见一声呜咽的口弦,就发现一把老骨……应该是一只死去多年的羊吧,他们这样说。

而在顺河镇的某个餐馆里,一个醉汉在照镜子。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整齐的中分和干净的西装,他说:“我叫工人,我是工人,我是阿普笃姆的后代,我的血液里流着高贵的气质。”

他踉踉跄跄地准备离开却被拦下了,他大声对老板说记账。然后一根鞭子就落在他身上。

“你吃了三碗饭,半斤酒,我打你九鞭子。一碗饭三鞭子。酒我请你喝了。”老板恶狠狠地说道。

“一碗饭三鞭子,老板给我来十碗饭吧,再来一斤酒。”人群中有人调侃。

工人的老婆给老板丢了饭钱,把他搀扶到院子里,丢在墙脚下就不管了。他枯瘦的儿子不知道从哪里回来,朝着他吐了一口痰。黄昏的锈迹落在他的头发上,有点白。

“工人叔叔在家吗?”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来了。他声称是迪三的儿子,当年迪三借给工人两千块钱,再加上一些工钱,工人一共欠他家三千块钱。迪三死了,他的儿子替父要债来了。

“在墙角躺着呢,你不是要债吗?把他交给你了。”屋子里传来女人冷漠的回应。

“婶子,你不能这样吧,欠债还钱,天经地……”

“我和他已经离婚了,这是我们的离婚证,他欠的钱他自己还,我现在还收留着他难道也是天经地义吗?”青年没有说完就被女人打断了。

“那就父债子还。”他不依不饶。

“好啊,你找他儿子要去啊,那小子这会在厕所吸毒呢?这院子明天就要被他抵押的人收走了。你要他的命去吧。”说完她就奔斯拉河去了。

第二天,顺河镇出现一个穿着西装的光头,他左手拿着镜子,嘴里含住右手食指。

当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梳子,在干净的头上往左梳一下,往右梳一下,路边的人就哈哈大笑,然后他自己也笑了,他笑得比他们大声。



我也喜欢自己身上的不确定性(创作谈)


/ 加主布哈


在我不太熟练的二十六年生命里,最深的印迹是漂泊。六岁那年,我离开父母,寄宿在距离我们村几十公里外的姑妈家读书(因为我们村没有学校)。我父母都是个文盲,所以一直想让我断文识字,其实就是想让我学懂几句汉语,不至于在将来的人生道路上吃一些哑巴亏。其实在当时封闭且落后的彝族村落,我们不需要用汉语交流,可能我的父亲在某一次去赶集卖鸡的时候,因为不懂汉语吃过一些语言上的亏,所以才那么执意送我出去读书。所以,那时候我觉得我读书就是为了学汉语,而学汉语是为了我的父亲。

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比较粗糙的决定,改变了我的一生。当我学会说第一句汉语,第一次在本子上写下我的名字——加主布哈这四个汉字,从此我就注定和这伟大的文字结下了不解之缘。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在我长期的漂泊(寄宿在姑妈家,舅舅家,大姨家,学校)过程中,让我学的最快的是察言观色这个成语。这样说,我不是不感恩这一路他们对我的照顾。我是想说这一路我看过了很多人性,包括好的坏的,阴暗的光明的,潮湿的干燥的。我记得我寄宿在我姑妈家的时候才七岁,由于她家才成家不久,但是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所以我每天放学都要带她家的孩子,一个背着一个牵着;而且那时候伙食条件很差,基本上顿顿煮土豆和玉米馍馍;晚上我睡在牛圈上面,听着猫头鹰在她家屋后的核桃树上“惨叫”,我的心就跟着绞痛。我就这样在她家呆了两年,说实话我现在都不敢想象我是怎么坚持过来的,仔细想想,估计是没有更好的出路了吧。在我后来的求学路上,我不得不提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大舅妈,我当时寄宿在她家,我舅舅是个浪子,一年基本上没几天着家。舅妈是个比较刻薄的人,她基本上每个周末都会带我去老家干农活,放学回家也是让我做饭,她就坐在家门口跟另一群女人吹牛扒拉,我那时候很恨她,是的,她是第一个教会我恨的人;另一个人是我的大姨妈,她是个直性子,喜欢喝酒,开心的时候她会给我掏钱,不开心了直接打我骂我,而且骂的语气特别难听。她是第一个让我又爱又恨的人。

我之所以说出以上经历,是因为我觉得这就是我的文脉。我所有的奇思幻想都是这些经历的深加工。最开始接触文学,并且有创作的冲动是在高二的时候,在某杂志上看到几首海子的诗歌,那时候我才知道有现代汉语诗歌这么个东西,觉得很美。于是就慢慢加大了对诗歌的阅读量,自然也写了一些不成熟的作品。那时候我只想成为一个诗人。进入大学后,才开始阅读一些小说,但是并没有写小说的冲动,直到前年偶然读到了布鲁诺舒尔茨的《鳄鱼街》,我才有了写的冲动。

以上是我简单的文学经历,尚且稚嫩,但也算真诚。然而,我所有的阅历和创作,都离不开一个地名——大凉山,也离不开这个地名背后的文化。自然,我也就有了一个少数民族写作者的身份。目前为止,我还很喜欢这个身份,并且自知仍然被保护在这个身份里,因为我所有的创作都还围绕着大凉山这片土地上进行,我觉得这是幸运的,它给了我暂时的舒适区,我还能在这片土地上书写这里的彝族人。写他们的信仰、历史,写他们中某个普通的人、可恶的人、聪明的人……当然,这个过程中,我也会遇到一些困难和挑战,比如取名某个人物的名字是音译还是意译这个上面我都挣扎了一段时间。在小说《工人》里面就有几个名字是改了很多次的,比如“瓦歇”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是一个流传在凉山民间的“骗子”,实际上是个头脑聪明的人。他的名字成为了骗子的代名词,我用这个名字是想烘托出主人翁工人的父亲的性格。当然,这样的用意如果不是了解彝族民间文化的人,就可能看不懂了的。不过,我相信这也是对民间文化的一种无声的传承和敬重。

我知道我的文学道路才刚刚起步,我甚至也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但是我想继续写,进步或者原地踏步。我身上有很多不确定性,我喜欢这样的不确定,那代表着可能或者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