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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学敏:雪山下(组诗)
来源:《四川文学》2022年第8期 龚学敏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8-26

《砼》

农耕时代黑夜的大氅,被灯光

刺得破绽百出

人们在流水线上不断仿制故居

把年代涂黑

如同冒牌的黑钻石

 

打吊针的银杏,被金属的围栏

捆成一口痰

像是楼顶上的人忘掉的童年

 

不同的方言如污染了的潮水

涌向正在碎片的城市

 

用麻木面对股市的绳索,表示

绝望

汽车的蝗虫,在地下室的洞穴

吮吸石油,那些

上古的尸体用时间写成的石油

像是光线自己在吞噬自己

而地铁是人内心的长虫,大地

被钻疼

 

巫师已经消失,砼站起身来

举着金属的咒语,在风中

被人们追随

 

 

《暮色中的山羊》

成为山冈上的一面白旗,被风

大口大口地吞噬

 

我们把隐约望见的摇晃

说是坚守

 

此时

唯有这最柔弱的干瘦,才能支撑

暮色中的苍茫

 

 

《三岔湖印象》

于水中给过往写信。地铁叩门

水面的绸缎被城市

剪开,又缝上。像是水的新生

 

万物皆应景。白鹭的天气预报

来一次

观景台上的监测器便装订一页

直到白鹭的信,把农业的

风雨写尽。工业来临

我们从船上伸出的手,都是

春天发出的芽,和诉求

 

鲶鱼在水的复印机中

与白鹭对证

垂钓的人透明成虚拟的空间

分不清农耕的石狮与飞机的

时间

 

观景台的花开一次,城市的

意味便在书中三国般

印刷一次。演义的人们,定格在

脚手架的三岔路口

 

大坝沉静

像是无法简化的汉字笔画

而我们将成新的汽车,水一样

被保养

 

 

《古大慈寺》

那时,恒河是天空遗在大地的

一根睫毛,呵护人类的视线

 

沙子用洗净的身子安静地睡着

生活一遍遍地沉沦,像是雨水

 

我在大慈寺的遗迹中

翻捡出一粒

叫作玄奘的沙砾,揉也不是

不揉也不是。

 

 

《夜宿大邑稻香渔歌》

雾似寒衫,于酒做的门帘外欲进

又止

换过户籍的丝竹

断续,抖落我怀揣的假尘埃

 

灯光比我用力

先人的诗句,被评论家拆散

论斤两卖。诗意浓处,价高

且抢手

比如远处的盘飧市

食客亦众

 

我在诗句的边角料中,拼卯榫

置茅草

给虚伪,搭今晚的栖身之处

余下的木块

给邻居的诗人,做一副麻将

可至天明,雾散,算是乡音

 

插秧机的手臂

按平仄写诗,不押韵的我

立在远处

长也不是,不长也不是

 

 

《天 空》

天空已空,连雨滴的泪水都被掏尽

 

虽然大地举起了树木的拳头

冷杉,桦,橡,椴,甚至苹果……

天空还是那么远

 

天空已空。我们的哭泣成了大地上

新长出的雨滴

 

 

《隔夜梦》

腋下长出宋朝的瓷盘。悬崖上的

高音喇叭,不停地对着新修的

学校絮叨

包括,刚认识的火山石。和洋槐花

 

有人引领我在种满玉米的坡地里

奔跑

直到跑完茁壮、青春,和尚未

出生的嫩苗

人工正在制作土壤的褐色颜料

并且,遍布山冈

被涂画成亲爱的大地

 

开始鸟瞰树枝状的河流。一条

曾经的鱼

诱惑我的童年,亲切

像是情人

 

身披黑氅的阴影一直站在树梢上

默不作声。虽然槐花朵朵开

但是,我知道,它是坏人

 

 

《鱼腥草》

用腥味的剑,与人世保持警惕

 

生湿地,居阴处,与水为师

一直学习低调

以鱼腥草,折耳根,猪鼻孔

九节莲,狗贴耳,肺形草……

方言为名

聚众,而不闹事

 

殁后为药,治书中汉字的炎症

劝人心凉一些,似水一般

 

有武功高者,专噬腥味,做药引

练至阴饕餮爪

也认命

 

遇好事者,写祭文如下:

再洁身自好

不过也只是途经人世的

一盘菜而已

 

 

《化 学》

化学的声音充斥整个城市

商铺门板上的油漆

如同羽翼丰硕的秃鹫,掠过

街道的枝上

挂满的行人的脸庞

 

关上门窗的房间,给偌大的

城市制造出无数的

小黑暗

像是秃鹫的卵

 

光线,马蜂窝似的

画布一样

在大地上,一朵朵地劫后逢生

 

 

《冬日天桥遇僧记》

道行越深,形容词的负担越重

 

喇叭在柏油路上食荤,贪嗔

我俩在钢架的天桥上

被脚下,车流的风刮着

 

那是蝼蚁们身穿的胆怯,伪装出

工厂里哺养出的速度,走得

极快,走过的路

成旷世的累

是要偿还这重的

 

剃走的黑发,上天用雪片还你

一刀刀地

 

大地不堪沉默,便用脚步踩过的

春天

开花给我们看

 

 

《无 题》

吟诵声,刀一样掠过我的头顶

高冈上的青年

弯着腰给大地唱歌

 

而聆听的我,多么渺小

像是一遍遍,朝上长着的青草

 

 

《雪山下》

躺在平原的夜色中,一只只

数雪山脚下这么多发霉的羊

 

再新的钢针,也撑不住夜幕中

说谎的眼睑,终会

在眼睁睁中生锈

 

滚落的云朵把院落砸出天井的坑

需要多大的悲哀,大地才会溅出

这么痛的青苔

 

我一滑,便摸到了它的凄凉

像是我不敢言语的

失眠症

 

被我数脏的羊,聚拢在

白日的人工草坪上

竟然用风和日丽,一边等饲料

一边讥讽我的假寐

 

 

《奔跑的粮食》

用还在种庄稼的村子,给通往

郊区的水泥街道命名

迎面而来的,多是策划出的

广告童年

 

化肥,除草剂,农药……的精准

代替立夏,小满,芒种

给稻谷定指标。拖拉机趴在村头

牛一样歇气

 

稻谷在建设。城市招牌上

长大的米粒

代表胃口和未来。我把母亲教我的

米字的笔画,拆开

分给饥饿的汽车

安慰它们在柏油路上的劳作

 

蓑衣躲进天气预报

机械不锈钢的手,在露天

抱着雨水流泪

 

不同小名的每一粒稻谷

被标准化成麻袋运进城里

 

遗在乡下的,如同麻雀

一边啄食自己

一边用飞翔,把乡愁剖给大地看

 

 

《墓 地》

斑鸠的叫声,狠狠地推了女贞树叶

一下,落在通往墓地的盲道上

 

撕一张日历,日子便死去一天

活得最久的那张,刻在碑上

被亲人们留着。如果还有亲人的话

 

天色向晚,当我想起要下雨时

大地已经储满了泪水

 

 

《壬寅端午菜市场》

艾蒿菖蒲躺在菜市场门口收费

辟邪

 

即便低微到三元一束,也要

连夜淋水

浇诗歌包装的保鲜剂,直到

传说被人买空

 

百草皆可为药,不止

 

声音虚胖的保安

用共享单车,携带众多的药粒

比如盒饭,比如年纪

任服一样,可治刮风下雨

治油价上涨时

与自己一样的病,且症状虚胖

回老家的车票

 

百毒不侵的已是人世间

艾蒿菖蒲,也得病

也由人打农药,由人割

捆至市场,给粽子散装的人生

作心慌时的药引

龚学敏:九寨沟人,居成都。出版诗集《长征》《九寨蓝》《紫禁城》《纸葵》《濒临》等,以及李商隐诗歌译注《像李商隐一样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