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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越尔 :骑手的星光
来源:四川文学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7-21

夕阳吐蕊,祖尔嘎俯瞰着东方,山下那十一位客人在眼底消失之前,他暂时不好回头。夕阳将马匹和骑手的身影放大,投射在谷底粼粼的波光里。水位回落了些,河滩上留有斑斑足迹,印证着客人们蹚水过河的时间相去不远。山脊上,祖尔嘎胯下的马打着响鼻,枣红色的毛发被光芒梳理成金灿灿的。要拐过嶙峋的山崖了,领头的客人才驻足,回头举起马鞭示意,祖尔嘎蓦然想起那个是自己送的马鞭,他礼节性地挥手,然后跳下马背,擗下一根细长的桑树枝,抹掉枝丫,轻盈跃上马背,在吆喝声中调转马头,尝试着将细枝挥舞出马鞭的感觉,迎着夕阳洒落的花瓣骎骎西归。枣红马起步奔跑的那一瞬间,几片枯叶削过脸庞,祖尔嘎恍惚闻到了霞光里浓郁的荞花香。在这个边远荒徼之地,秋天已经很深了。

受厘勒头人的指派,祖尔嘎两天前就已经启程,送客人经过厘勒头人的地盘。客人们走走停停,不时掏出包裹里面的仪器捣鼓着什么,由此费去了不少时间。即使是路旁的一棵普普通通的杜鹃树,他们也会饶有兴味地观摩半天,临行还摘几片叶子小心翼翼珍藏。开始不觉得,一旦上了路,客人们一惊一乍的做派就让祖尔嘎感到匪夷所思。这些我们见惯不惊的东西,到了他们这里,怎么就成了奇珍异宝?每每这个时候,祖尔嘎就显得百无聊赖,只好摸出妻子给他削成块状的甜骨藤,悄悄丢进嘴里反复咀嚼,以此打发时间。

据说,这一群由师生组成的客人是从昆明出发的,具体来干什么,连头人自己也不是十分上心。由上一个保头举荐下来,厘勒头人没有必要再行盘问,连客人们递给他的盖有鲜红印章的文书他也懒得瞄一眼。十一个人加上两匹驮马,见面礼包含砖块形状的黄糖、锥窝形状的盐巴及针线等稀罕物。在头人家的篾席上歇了一个晚上,寝前,围着火塘,吃着灰堆里烤的洋芋,聊天聊得欢畅。翌日一早,厘勒土司就拍着厚实的胸脯说,在我的地盘,绝对保证客人万无一失,就算掉一根头发都负责赔偿。他要派遣手下鼎鼎有名的骑手祖尔嘎送客人。带队的客人连连称谢,又拿出一块剪裁妥当的布料赠予头人。厘勒头人心头一热,没有白拿客人的礼物,他叫妻子拿出昨夜客人爱不释手的一个上了彩漆的木杯送给了带队的客人。

此时,在群山的另一边,夕阳也无私地照耀着头人的宅子。与祖尔嘎相隔两座山的前方,随着天光的逐步暗淡,厘勒头人正变得怏怏不乐,他自言自语:算来回里程中午就该到了的。心想,这个久经考验的骑手,这次怎么这么拖泥带水?不会是误入果勒家的地盘酿事了吧?

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是传递消息,还是押运货物,甚至只是走亲访友,祖尔嘎都不曾有过丝毫闪失,头人对他的信赖也是与日俱增,是出门远行办理事务的不二人选。祖尔嘎的家人说,承蒙头人驱驰,这些年来,祖尔嘎对头人家的地界已经像对自己的掌纹一样烂熟于心。

祖尔嘎似乎接收到了头人和家里焦灼不安的信息,他一次又一次地吆喝、抖缰绳、夹腿肚、挥舞树枝,催促马匹加速。山路崎岖,路途遥远,要是往常的话,今晚是赶不回去了。但今天有所不同,他有客人赠送的一杆手电筒,得拿来筶一下,看看照明效果是不是比火把要管用。如果跑得再快一点,他就可以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第一个村庄让马歇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山顶的夕阳已经退场,留下一大片红彤彤的晚霞守卫着天边。一些高大的杉树无所顾忌地爬到了晚霞的阵营当中,挑起了白天残存的最后一杆夺目的旗帜。

如果跑得再快一点,我也可以在临近的第一个村庄吃上一口香喷喷的热饭。祖尔嘎吞咽下喷涌而出的口水,回想临行时在那儿喝过的热乎乎的羊肉汤,羊肉里夹带着的一丝丝肥肉咬起来滑嫩爽口。带着客人再次出发时,村庄的主人挽留他们多住一个晚上。他面目板方地婉拒说,头人吩咐过,这些汉人都是官方差派的,耽误了行程回去不好交差。

现在看来,客人的行程的确没有被耽误,但主人的行程却是耽误了的。

回顾一路行程,这点不完全归咎于祖尔嘎——

从头人家出发的时候,面对客人们无端的热忱,祖尔嘎只是虚与委蛇,一来是防备之心作祟;二来也是因为语言的隔阂。客人中自带了一名翻译,但其所翻译的彝语是另一个地方的彝语方言,个别词汇并不相同,所以听上去很拗口,半天才能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领头的客人大概猜到了祖尔嘎的顾虑,他采用包缠战术,紧随祖尔嘎身后,有事没事找一些话题闲聊,将自己所能想到的疑问毫无保留地拿出来请教。

“我们前后在彝族人家借宿过十多个晚上了,发觉一个现象,说出来你不要见怪哈。你们晚上睡觉,夫妻都是分床睡的,没有进一个房间,这个习俗是怎么产生的?夫妻之间干那一个还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深更半夜在屋里悄悄密密来回跑动不嫌麻烦嗦?”

噗嗤一声,祖尔嘎忍不住笑了。仅仅用了一个上午的相处,领头的汉人就把祖尔嘎说得轻松快乐。“比彝人还风趣幽默!”祖尔嘎这么感受着,逐渐放弃了心里的戒备。今天中午经过乌坡铜矿的时候,也是祖尔嘎多嘴,冒冒失失就介绍说,那里出产一种叫铜的石头,据说可以拿来制造枪支弹药。很多年前,官兵曾经攻占这里,然后驻军开采了一年多,后来又被几家的头人联合起来夺回了,头人们请人研究了一阵子,还是找不出把石头变成枪支弹药的办法,只得留下一口荒弃的矿井。听完介绍,客人们兴趣浓厚提出,要跨过溪流实地去勘察。祖尔嘎自然有些为难。他比谁都明了,跨过那道溪流就属于另一个头人的地盘了。

以连渣河为界,南边是果勒头人的地盘,不可以擅自去踏访的。默了片刻,他劝阻道。

我们大老远赶来,历经艰险,为的就是踏访凉山这片土地的神奇之处。近在咫尺的铜矿,就这样擦肩而过,走出了凉山,我们会被别人嘲笑的。勇敢的骑手,恳请你再助一臂之力吧。

也是啊,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跋山涉水而来,这一趟还真是不太容易。见过在彝区经商满口彝语的汉人,对于官方派来的汉人,祖尔嘎当然也是有幸头一次碰见。

祖尔嘎平生最听不得别人的哀求,一股温暖的溪流滑过心头,摇曳着他的观念,他的心变得柔软,一念之间就选择了退让。不过为了确保安全,祖尔嘎叫翻译带着客人们就地休息,他一个人先行骑马前去刺探。在矿井一侧,他还真找到了散落在山坳里的两户人家。远远地就听见了连续不断的狗叫,在两面朝东北方向敞开的崖壁间回响。走进最近的一户人家,拴在屋檐下的黑狗立刻龇牙咧嘴咆哮起来,祖尔嘎勒住缰绳,跳下马鞍。只有几个小孩在家。陌生人骑马猝然降临,孩群诧异不已,警惕地盯着祖尔嘎背上的长枪,谨慎地回答着他的问话。从小孩零零碎碎的回答中,祖尔嘎获悉,大人们大多去山后奔丧了,要很晚才回家。

狗还在叫嚷,祖尔嘎只好安排其中较大的一个女孩去把它叫停。趁这个安静的空隙,祖尔嘎继续发问:到铜矿的路怎么走上去?较大的女孩战战兢兢,朝核桃树那边指了指。

探完路,往山下赶了一段路,祖尔嘎就在山脚下碰见了不请自来的几名客人。他们辩解说,担心祖尔嘎一个人出事,留了几个人在下面守行李和驮马,迫不及待上山增援来了。这是一个让人忍俊不禁要发笑的借口。但此时此刻,祖尔嘎没有心情和他们逗趣。无可奈何的他一边叮嘱不要扰攘,一边忐忑不安地硬着头皮把他们往铜矿的方向带去。

那几个小孩还没有放下心头的好奇,他们相互簇拥着,爬上家门口一块平卧的巨石延颈鹄望。目光刚刚送别骑马的彝人,不久又迎来那个彝人引领几个穿着打扮异样的陌生人折返了。稍大一点的女孩突发奇想,认为这可能就是传说中割小孩耳朵的汉人了。不容细想,还是赶紧逃吧。在她的催促下,几个小孩像一群小鸡见到天上的老鹰,窜奔回家躲了起来。见主人家的孩子惊慌着跑回家,屋檐下的狗再次狂嗥,猛蹬的四肢在地面上刨出了几道抓痕。拴在颈项上的铁链震动了立柱后面的柴火堆,蓬松的柴火趁隙哗啦啦往下沉落。

祖尔嘎抽出马鞭,朝狗的方向防卫着,等背后几个客人轻手轻脚攀爬过核桃树下。

在废弃的矿井上,客人们翻寻着,不断用汉语交流着什么。祖尔嘎顾不得听他们说,他把马拴在一棵松树的根干上,取下背上的长枪擦拭着,眼睛警觉地观察着人户的方向。背后有一条当年开矿者修筑的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往后山,现在已经是荒草萋萋。要是平时,祖尔嘎一定会顺着那条绕山路走上一段,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当前,他心里捏住一把汗。等送走了客人,他会骄傲地把这次历险讲述给妻子,妻子是称赞还是指责呢?正在浮想联翩,远远看见有人背着一捆柴火下山。日头已然西斜,祖尔嘎不无担心地催促客人离开。几个正专心致志拍照和测绘的客人恍若大梦初醒,遴选了一块满意的矿石揣上,恋恋不舍地撤离了。

“这个矿石真可以制造枪支弹药吗?”祖尔嘎忍不住发问。

“铜矿的用处多得很哦,还可以制造电线,输送光明和热能。等抗战结束,铜矿开采出来,可以为这里输送水电照明,到时候,彝人再也不用点油灯了。”戴眼镜的客人说得玄乎。

祖尔嘎似懂非懂,担心自己的无知引来笑话,他忍下了被激发出来的疑问。

骑马上山容易,下山却难。骑不成马了,祖尔嘎只得在前面牵着马带路,在经过一处陡坡时,马蹄子找不到支撑,祖尔嘎熟练地用右手抓紧辔头,拿出右侧肩膀抵靠着马头做支撑,一步一步侧移着下了陡坡。见此情景,领头的客人急忙掏出相机,咔嚓咔嚓闪了几张。

远远地,可以听见屋檐下的狗还在怒号,它灵敏的嗅觉再次闻到了异乎寻常的味道。

“啊咦啊,割小孩耳朵的汉人又来了,快点躲起来!”

祖尔嘎带领的人群从核桃树下突然冒出来,让重新出门嬉闹的几个孩子再次骚动起来。他们惊呼着,又一次慌里慌张奔跑进屋。其中一个小孩在慌乱当中被绊倒了,其他的孩子在狼狈逃窜当中似乎也顾不得了,撂下她一个人孤零零趴在地上对着木门的方向号啕大哭。狗想要挣脱身上的铁链猛扑过来帮忙,屋檐下牢固的柱子拽拉着它,只能在一旁空号。

“啊咦啊,不哭了。我也是彝人,这些汉族不会割小孩耳朵的,你不要害怕。”祖尔嘎用敦厚的彝语及时送上安慰,他准备过去搀扶,但手上的缰绳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牵系的地方。领头的客人善解人意地跑上前去,把还在嘤嘤抽泣不止的孩子直接从身后抱了起来。

领队回头向戴眼镜的队友说了一句什么,跟随的翻译也没说。听了领队的话,那个队友把背包解下,在里面翻寻了一阵,找到几颗暗红色包装的糖果走上去递给领队。领队正在用纸巾给那个瘦削的孩子擦眼泪,他腾出另一只手接住糖果,叫那个孩子拿。小孩迟疑着,不敢去拿。他这么哄我,不会是想要割我的耳朵吧?她从抹眼睛的手背下偷觑了一眼,实在猜不出递到面前的这个小东西是什么。不安的小孩放下手,朝祖尔嘎投来求助的眼光。

“啊咦,你就接住吧,这个叔叔送你的是糖果,甜滋滋的,跟山上的蜂蜜一样的。”祖尔嘎灵机一动,想起了刚才在铜矿旁边瞧见的木制蜂巢,那无疑是这两户人家放置的。听说这是和自己熟悉的蜂蜜一般甜蜜的东西,那个小孩终于接住了糖果。也许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陌生的面孔,整个过程中,小孩的脸上自始至终没有浮现过一丝笑容。

躲在木门后面暗屋里偷觑的几个小孩透过缝隙目睹了这一切。见传说中的汉人不仅没有割小孩的耳朵,而且还帮小孩擦眼泪,送给她东西。几个人相互鼓励着,怯生生开门走出。眼见同伴们都涌了出来,掉队的小孩终于展露笑容。领队也很开心,他急切地问身后戴眼镜的队员身上还有糖果否,回答说刚才找遍了,就剩那么多。这么说来,没有糖果来讨小孩们的欢心了。领队若有所悟,将几个犹豫不决的孩子拉过来,安排站成一排,给他们拍照。

见主人和一群陌生人之间相安无事,那张敬业守家的狗或许感受到了无趣,渐渐消声了。

“嗨,住手,哪里来的人,这么胆大妄为,要摄走孩子们的灵魂。”

是祖尔嘎刚才在山上远远望见的那个背柴而回的人。他正从巉岩下的一个土墙房里赶过来,厉声呵斥着。斗篷似的擦尔瓦挂在肩膀上,擦尔瓦的穗须随着双脚的迈动摆荡不已。他的双肩往上耸峙着,仿佛刚才背回家的那一捆柴火的魂魄还没有来得及卸下来。透过摆动的擦尔瓦的穗须之间,不时显露出右手提着的东西。估计是一杆猎枪吧,人只有在手握重器的时候才这么盛气凌人。绝对不可让他胡来。祖尔嘎这么想着,立即将缰绳递给身边的客人,走过去跟这个咆哮而来的男人陈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居间缓颊。来人满怀狐疑地把祖尔嘎身后的一行人逐一扫视了一遍,最后要求必须放出刚才给小孩拍的照片,煞有介事地认为人一旦被拍了照片,灵魂也就被摄取走了。他的语气武断,不容置喙。这可怎么办呢?

“我是厘勒头人委差的骑手祖尔嘎。虽然说三方有三俗,但我们都是彝人,灵魂都在自己身上,靠祖先庇护,别人怎么能偷走呢。刚刚我下山时,也是被拍了照片的。几天前,连我们厘勒头人都同意被拍照了。都是彝人的灵魂,彝人谚语说,一张山羊皮,在彝区值一斤盐巴,在汉区也值一斤盐巴。我们都不担心,你们还担心什么呢?”

“树子长哪里,乌鸦就在哪里叫。一个公獐站一处,一只雄鸡鸣一方。各家有各家的鬼神,各家念诵各家的经。你们厘勒头人我管不了,既然在乌坡的地盘上必须按我们的习俗办。”

虽然听不懂,但眼看双方争得面红耳赤,相持不下,领队的客人问询身边的翻译咋回事,翻译三言两语介绍了冲突的根源。听罢介绍,领队体谅祖尔嘎的难处,主动拿出相机,当面删除了小孩的照片。可那个人还是不依不饶,他不太相信照片已经被删除。领队突然灵机一动,把照相机盖子打开,对着木门的方向抖了几抖。见了掀开盖子,对方无话可说了。

“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厘勒头人的骑手,彝人谚语说,勇士不在自家门前逞勇,今天我就饶恕你们了,但你必须包我们的孩子一年之内无恙。带汉人擅闯果勒家的地盘,觊觎乌坡铜矿,那个是头人之间的事情,我管不了。提醒你记住的是,你带了汉人来摄取过我家孩子的灵魂,虽然释放了,但他们要是在一年之内有个三长两短,我自然要来找你算账的。”

遄返途中,背柴而回的男人撂下狠话。送客心切,祖尔嘎未加理会。何况两天前走出家门时,妻子叮嘱过他,路上遇见拂心逆想的事得多忍让,勿逞一时之勇。当时祖尔嘎有些不以为然,心想,在自己头人的地盘上,都是驾轻就熟的事,能出什么意外呢?再说了,在彝人地区,各个家族之间,大家羊子脑壳一般大,作为厘勒头人的骑手,我凭啥要忍让别个,落下怯懦的笑柄?看见丈夫曲解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妻子只好抖了底,说自己晚上做了个噩梦,总觉得惴惴难安,出门还是小心为妙。等完成了头人交给的任务回来,我们还是买一只羊请毕摩做祈祷吉祥仪式吧——妻子用了央浼的语气。收获过后不是已经请毕摩做过一次吉祥仪式了吗?头人家也没有夸张到一个季节做两次毕。干脆把噩梦说出来吧,我能够研判休咎祸福。祖尔嘎笑嘻嘻地逗着妻子。妻子抚摸着自己浑圆的肚子,望着他不再言语。

妻子到底做了什么梦呢?顺顺当当送走了客人,路途虽有波折,但都安然无虞,祖尔嘎坐在马背上突然对妻子的梦魇满怀好奇。回家后必须问个一清二楚。他暗暗提醒自己。

岁晏时光,夜晚比平时提前了许多。要是在盛夏,这个时间回去也不算太晚。

一丛丛高大的密林急遽地朝后滑去,山峦起伏着,放开脚步奔向远方暗黑的天际,头也不回。山脚的灌木林像卧倒的战士,凸显出祖尔嘎端坐在马背上的孤零零身影。跑出灰蒙蒙的树林,马累乏了,祖尔嘎不得不按辔徐行,他伸展因为长时间伏在马背上奔跑而略感酸疼的身子,轻提马缰,松开双腿,不时张望周遭。天边的晚霞早已消失,山脉的轮廓正被远天剩余的光亮勾勒成幽暗的色彩,散发出浑然一体的力量。一些习惯于夜间出没的鸟儿惊叫着,扑棱棱地练习飞翔,不时落下的啼鸣加深了旷野的寂寥。祖尔嘎觉得,现在有三个灵魂在现场。祖尔嘎的灵魂,枣红色马的灵魂,还有一个,只要祖尔嘎在意念里打开那一扇供灵魂出入的天窗,它总会应声而到。无论是阳光明媚的白天,还是夜深人静的荒郊野岭,只要祖尔嘎需要,它从不缺席。算命的毕摩说过,祖尔嘎从诞生的时刻起,命里自带一个叫“曲尔”的灵魂。曲尔?它是个什么鬼?是否还得做场法事撵出门?毕摩神秘地劝说,切不可轻举妄动。曲尔是灵魂之一种,有时候它是捉弄人的鬼魂,有的时候,它又是慰藉人心的神灵。

“嗝咚~”一声清脆的枪响掠过山野。夜幕笼罩下来,祖尔嘎揉了揉眼睛,然后朝天空鸣了一枪,算是给自己壮行。声音的震动像一只失去翅膀的鸟儿,迅捷被周围的暗影吞噬,传导给内心的力量和勇气却久久涌动在血管里,焕发成一张生动的脸。祖尔嘎习惯性地调转枪管吹了一口气,然后不紧不慢收起枪支。枪声并没有赶跑逐渐围拢的夜色,树枝和道路都模糊不清了,连天空和大地的边际也消失殆尽。他饶有兴致地从斜挎的肩包中取下手电筒,用拇指推送按钮开关,白晃晃的光亮扫除了路面堆积如山的黑暗。“用一条柄上镶银的马鞭换这么神奇的物件,很划算。要是深更半夜跑回家,看见这件神奇的家伙,妻子一定会挺着大肚子抢着看稀奇。”祖尔嘎遐想着,肚子的饥饿感不再那么强烈。他张开嘴巴,索性把电筒尾端含在自己的口腔里。马儿踏着明晃晃的白光,闪避着路边的荆棘,步伐再次加快。

没跑多久,祖尔嘎的腮帮酸胀无比,支撑不住了。他把手中的树枝丢掉,右手操缰绳,左手打电筒。在一处高地上,祖尔嘎勒住缰绳,将手电筒的光柱举向天空。天空宛如一张厚实的牛皮,包裹着大地山川与道路,让地上的一切沉闷。夜幕骤然间挂满了星辰,星星闪烁着,仿佛被枪弹击穿涌入的宇宙之光。面前一片漆黑,骤然间的失明让马匹感到些许不安,它摇晃着头,趁着短暂的停歇,摸索着在道路两边东一口西一口地找枯草啃食。

客人们应该早已平安到达汉地了吧。大家都在同一片星空下,一切却只能想象。一帮神秘而有趣的客人,他们承诺,等抗战胜利,还要回来帮助彝人。他们说的抗战指的是什么,祖尔嘎听了半天还是弄不醒豁,但他还是打心底觉得,那些扛着枪闯入别个地盘的日本人和带着礼物来做客的汉官是两码事。他的任务只是把客人送出头人的地盘,现在莫名其妙又自己添加了新的内容。祖尔嘎默默祈祷神灵保佑他们的平安。此时,如果正在仰望星空,唯愿目光在星空中意外碰触,彼此问候。走出了险境的客人们或许忘掉了祖尔嘎还在回家的路上星夜趱行。要不是自己多嘴,激发了他们的好奇心。要不是他们临时起意要去看乌坡铜矿,回程就不至于耽误,他早早回禀了头人,和妻子坐在火塘边谈笑风生了。一切都肇端于自己嘴巴不牢。成了嘴碎的男人,祖尔嘎显得自怨自艾,拿起把持缰绳的手掌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关于汉地,祖尔嘎去过一次,蹚过了那条主客分袂的河流,很快就可以走到有官兵驻守的县城。那一段路程上设置有两个驿站,可保来往客商平安。

星空下的荒野层层叠叠铺开,所有物种都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卷入幽微的沉默之中,不言不语。和自己的马匹说了几句话,也得不到回应。马蹄子不小心触碰到路边的野草发出飒飒的声响,好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追逐不休,曲尔正混迹于无所不在的空气中嘲笑他的胆怯和不安,祖尔嘎感到胸口的窒息,他需要一个出口释放自己。

夜幕降临了,

彝子回彝地来了,

彝地有酒暖融融。

汉人到汉地去了,

汉地有茶香喷喷。

啊咦啰,留留涅……

声音忽高忽低,回应着马蹄踩踏出的吧嗒吧嗒的脆响。祖尔嘎甚至不再着急赶路,远处的山峦巍峨地贴在天幕上,黑魆魆的身影仿佛要吓住他前行。他停下歌唱,开始享受夜幕下的踽踽独行。是啊,回家的路依然远在天边,没有人能够提供帮助。一个人要是不幸落进了黑夜的怀抱,挣扎和反抗就徒劳无益,不妨把自己当成黑夜的一分子,汲取崭新的力量。祖尔嘎的思维愈加活跃。黑夜已经让一个骑手和他的坐骑紧紧地连在一起,更加亲密无间。

一切都是短暂的,很快,隔空传来一声空洞的嘶喊,打破了弥漫在山路上的万籁俱寂。“戏乃!戏乃!”阿亨家的傻儿子拉里又在狂呼乱叫了,他的叫喊内容从来没有更改过。戏乃一词在彝语里是姑娘的意思。此时还不到睡觉的时间,刚刚用完晚餐的拉里可能在门口瞧见了祖尔嘎揿亮的那一束手电光。这么多年来,阿亨家这个儿子唯一的爱好是坐在自家背后的山崖上眺望大路,只要有人经过,他就会异乎寻常地兴奋,千篇一律地叫喊着“戏乃戏乃”,这已经成了所有过路者途中回避不了的见闻。起初,阿亨家父母觉得有些丢脸,陡峭的山崖上摔下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为此,他们甚至考虑过搬迁回山谷的坝子上,远离大路。虽然那里的残崖断壁和关于金发碧眼的鬼怪的惊悚故事总是让人觉得寒瘆瘆的。但每次看见大路上有人经过,傻儿子就欢天喜地。儿子的喊叫从根本上来说也无伤大雅,父母从他的快乐中也得到了一丝快慰。几年过后,不仅东来西往的路人习惯了拉里无头无脑的吼叫,连拉里的父母也见惯不惊,不用在儿子兴奋难当开嗓的时候蛮横地打断,站在房屋背后揪心了。

“戏乃,戏乃!”接续不断的声音划过夜空,比白天更加明快、响亮。白天的时候,祖尔嘎带领一丛客人路过时,拉里也这么声嘶力竭地欢呼过。经过了乌坡铜矿的遭遇,祖尔嘎不太想遭惹是非,但在客人们的催问下,祖尔嘎不得不把拉里的故事粗略地讲了一遍。

六年前的火把节,果勒头人赛马招婿,十七岁的阿亨拉里踊跃报名参赛,眼看要夺冠时不慎摔下,昏迷不醒。阿亨家请来毕摩做了许多驱邪仪式,草药也服用不少。月余后,不知是仪式还是草药哪个起了作用,拉里慢慢醒了过来,醒来后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戏乃”。

“戏乃,戏……”第二声来不及完整喊出来,拉里就被父亲凶巴巴地拖回去了。在阿亨拉里的父亲看来,夜幕落下来了,人就得主动退场休息,把天地留给神灵鬼怪。一个大活人,站在家门口,顶着夜幕大呼小叫,惊吓了不远处的邻居是小事,把孤魂野鬼都招惹到身边就麻烦了。阿亨拉里当然不记得,在离他们家不远的山谷中,传说有许多人都看见过一个金发碧眼的鬼怪。大家说,这个鬼怪不是别人,正是几十年前被彝人杀死的英国传教士巴鲁克。一个传教士,千里迢迢而来,最后客死他乡,变成了孤魂野鬼。这个很符合彝人的逻辑。渐渐地,人们都搬离了那个激战过的村庄。在生的时候,当地彝人没有害怕这个闯入者,当这个外来者死亡,借助传说的力量,他们全都慑服在一个鬼魂之下。这真的是神乎其神的事。

下午,从乌坡铜矿撤离后,昆明来的客人问起过这件往事。事情的来龙去脉祖尔嘎听说过。他对领头的客人说,时间不早了,只要你们不要提出去现场,我就把知道的告诉你们。

“好的,我们答应你不绕道那里了。你给我们讲讲这件事情吧。”

那时,祖尔嘎尚未出生。据说传教士巴鲁克雇用了背夫翻译等六人深入大凉山腹地考察。在厘勒头人的地界,巴鲁克遇见了阿亨家天不怕地不怕的骑手拉博。拉博平生第一次看见金发碧眼的人。他好奇地问翻译,这个人的长相怎么与你们汉族人不一样呢?翻译不知道如何翻译英国这个词,就随口吓唬说,这个人来自遥远的天边,厉害得很,招惹不得。哪有那么厉害的人,阿亨拉博疑窦丛生:既然说是天边来的,就类同于神仙吧,是神仙的话不应该有疼痛感,不妨筶他一筶。于是,拉博挥动马鞭抽在了巴鲁克的耳朵上。巴鲁克受到惊吓,立即拔出手枪把马背上的阿亨拉博击毙了。死讯惊动了阿亨家的亲朋,他们纷纷拿起石头、棍棒和刀枪等各种五花八门的武器,将巴鲁克一行追撵到连渣河边悉数杀害。

听了祖尔嘎的讲述,昆明来的客人带来的翻译显得有些不自在,脸唰地红了。祖尔嘎的故事还没有开始翻译,他就用半生不熟的彝语对祖尔嘎宣称:一路上我可没有吓唬过你哦。

“客人走后,欢迎你回头来找我学习彝语,学费便宜,只要一坨银子。”祖尔嘎戏谑道。

“不敢。这次冒险是因为客人们给的劳务费高。你讲的故事太吓人,我的勇气没有了。”

翻译说起话来显得吞吞吐吐,有时候会在咬文嚼字中询问祖尔嘎这个词具体含义是什么。一路上,翻译与祖尔嘎私下有过多次交谈。从他遮遮掩掩的叙述中,祖尔嘎大概理清了他学习彝语的一番经历。一句话,他是被迫的。他曾被匪徒掳掠卖到彝区做娃子,前后在奴隶主家当了近两年的娃子。眼看已经和山上的彝人融为一体了,幸运的是,有一天,他正在路边收割荞麦,碰见保人带着收购山货的汉族商人路过,正在落难的他觉得机不可失,急中生智借口接火抽烟,悄悄靠近商人,诉说了自己的悲惨遭遇,请求商人出去后通知家人备好赎金来赎走自己。几个月后,家人辗转把他赎回了。和家人相聚的那一刻,全家喜极而泣。

“我也想学汉语的。要不然,我去找你学汉语,我送一坨银子做学费够不?”有那么一次不堪回首的经历,祖尔嘎不想在伤口上继续撒盐。他尝试着化解翻译的沉重心结。

与翻译握手告别的刹那,看着翻译脸上如释重负的样子,祖尔嘎不免有些苛责自己。

“呸”,祖尔嘎将口中嚼干了的甜骨藤一口吐掉,重新换了一块丢进嘴里咀嚼。晃动的光束令马匹的步态犹豫,他夹了夹腿,让马加快步伐。阿亨拉里创造出来的短暂的人间烟火气转眼消弭了,他有些不舍和羁绊,猝然觉得那个声音分外悦耳,他希望没有人阻止,继续有人发声,驱赶掉荒野中的一派死寂。他和他的马都需要一点来自人类世界的鼓舞,即使只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因为带着人类温情脉脉的气息,所以显得弥足珍贵。谁在夜色笼罩中的荒野里独自行走过,谁就会对来自人类世界的生命迹象惺惺相惜。

祖尔嘎倏忽之间想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两天前,头人就挑明了,要在这一天召集众人议事。要是不被耽误行程,此刻他应该和愉悦的人群一起,聚集在头人家商议灵木措毕仪式上赛马的事情了。骑马在前,尘土扬后。祖尔嘎情不自禁就联想到了这一句尔比(格言)。

“祖尔嘎媳妇,不用站在这里张望了,再说你也看不见,晚上天气凉,不要冷着肚子里的孩子了,回去睡觉吧,都这么暗了,又不是去了荒无人烟地,肯定借宿在前面的村庄了。”

“吉牛阿玛啊,祖尔嘎说过他要赶回家的。再说我又不是鸡,这么早躺下也睡不着觉。”

厘勒头人家正在灯火通明。院坝里面烧的劈柴越烧越旺,发出噼噼啵啵的声响。刚刚赶过来的吉牛阿玛一踏入院子,一股馥郁的清香就随着缥缈的轻烟扑鼻而来,她一口说出火堆里面正在爆裂的劈柴是香椿。对香气只字未提,说只有这种树子才会在燃烧时爆出一个接一个的脆响。吉牛阿玛的到来让大家起身谦让了一阵。很快,人群又恢复了先前围火而烤的秩序,因为吉牛阿玛没有在院坝里坐下来,她径自奔向厘勒头人家里,坐在了火塘上方,接过厘勒头人递给她的一撮烟,掏出旱烟袋,将那一撮烟在手心里揉碎了填上,把烟袋伸向房柱上挂着的一盏摇曳不停的煤油灯苗,吸燃了,一口接一口,鼓动腮帮,吧嗒吧嗒地咂起来。

“是不是都决定了?我看送惹牛去西昌读书的事还是小心为妙,汉官的话不可全信。”

“您老尽管放心。我都打听好了,官府在西昌办的边民学校里的确有许多家支头人的孩子在那里读书。彝人尔比不是说过,雄鹰飞得远,食物比伴多,人类走得远,见识比人多。等祖尔嘎回来,我们两个就把惹牛送去边民学校。不学点东西,厘勒家族以后说不起话啊。”

吉牛阿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七十多岁的人了,手脚倒是灵便。作为头人的姑姑,她在整个村子里都颇受敬重。因为听说了厘勒头人准备采纳汉官的建议,送家中最小的儿子出去读书,她才抓住议事的场合,将自己压在心中多日的隐忧和盘托出。

“今年一直在下雨,秋荞都要发霉了。幸好今天出了点太阳。”

察觉厘勒头人送孩子读书的意志已坚如磐石,为避免尴尬,吉牛阿玛主动扯开话题。

吉牛阿玛的住所和祖尔嘎家挨得近,她的秋荞都是两口子帮助收割的。

“等忙过这阵子,我想请祖尔嘎骑马驮一袋荞籽去山那边的磨坊里磨。”

“我看这个怪人不会同意的。他一直把自己的坐骑当成宝贝,不忍心当成驮马用的。就算是我安排过他帮驮一点羊皮去市场上售卖,都是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振振有词说什么‘见多识广的头人啊,尔比里不是说过,上等马备骑鞍,中等马备驮鞍,下等马窜院坝。您如果等得及,我宁愿自己扛着羊皮去市场给您卖掉,哪怕走上三天三夜。’他就是这么一个认死理的人。您不要再招惹了,磨荞子的事我另外想办法就是。”厘勒头人领教过祖尔嘎的脾性,想起在祖尔嘎那里碰过的软钉子,就当众给年迈的姑姑泼了一瓢冷水。

“据说这个怪人的马在屋头的地位比他的妻子还高。他每天都抽空给它梳理鬃毛,对家务事却不管不顾,妻子怀孕了,他都没有替她做过一顿饭。”火塘下方有人随声附和。

“人家小两口子还是挺恩爱的,结婚一年多,我就没有听见过两人拌一句嘴。”吉牛阿玛还在替祖尔嘎圆场。“老人家耳背,人家两口子吵架您听见就闹大了。”有人低声揶揄道。

“外面一点都看不清了,我过来的时候看见祖尔嘎妻子还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等待,这孩子,我劝也不听。祖尔嘎不会有事吧?送汉官出门都已经三天了,迟迟还不见归来。”

“他一直都在这一片地区来来回回的,又不是三岁小孩,按理不会有事的。或许是天暗了赶不回来,借宿在了前面的村庄。明天应该到了吧,再不到的话……”

有人在外面喝了两口酒,踉踉跄跄闯进门,扫视着屋子里稀稀落落的人,大声嚷嚷说,今晚在场的人怎么会这么少,是不是得让他逐户去再喊喊?这主动请缨打断了头人的话。

“今天日子好,大家都忙。木且腰杆疼在做迷信,帮忙的去了一部分。阿呷嫫要打发,唱哭嫁歌又吸引了一部分。拉布听说自家小孩蓄在头前的天菩萨前几天被那个戴眼镜的汉官触摸过很生气,觉得小孩受晦气了,特意从前面的村子请了个厉害的巫师驱邪。”

头人如数家珍,没有给那个醉醺醺的汉子机会,打着头人的幌子去家家户户招摇撞骗。

“大家都知道今天日子好,我媳嫫拉肚子,也打算在家做个晓补仪式的,知道头人家有事,我的事只能靠边站。我是懂规矩的,没有头人的庇护,光有好日子换不来人畜平安呀。”

“啊啰啰,村子里不是在传,你媳嫫吃了汉官给的白色颗粒药,一杆烟工夫就痊愈啦?”

头人的儿子毫不客气地当面戳穿了他。“哦,汉官给的药是头人的面子,我媳嫫吃了不到一杆烟工夫就展眉了。但是一码归一码,彝家的晓补仪式也不能减少的,做个晓补仪式这件事,能多做就多做。今年收成这么好,我又不少一只仪式用的鸡,算求个心安嘛。”来人还在振振有词地辩驳。头人似乎不太领情,干咳一声暗示两个儿子把他连推带拽地推出门槛。

夜露悄悄降临群山之中。吉牛阿玛回家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了一丝丝寒冷。她留意看了一眼祖尔嘎家的门口,不见了执着守望的身影。一不小心,步子就离开小路踩断了路边的一根枯枝,老人的身子吃了趔趄。熟悉的村道,怎么会出现一根枯枝绊脚呢?不会是行走的夜鬼推了她一把?老人觉得蹊跷,对着地面连吐了三口唾沫,缓和被惊吓到的心情。断裂的枯枝停止了叫喊,安静地接受了吉牛阿玛的叱责。此时的天空也格外寂寥,吉牛阿玛没有注意到,一颗流星似乎被她的唾沫击中了,迅速地划过头顶的夜空。

“吱呀”,一声悠长的响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吉牛阿玛刚刚缓解的心绪再次被拧紧了。她抬头一望,看见了建在高台上的房屋前祖尔嘎媳嫫扶着木门探头张望的身影。一定是自己毫无节制地吐口水的声音惊扰了她,夜幕笼罩下,吉牛阿玛一时感到歉疚疚的。

“哦,是吉牛阿玛吧,我以为是我们家祖尔嘎赶回来了。”言语里露出掩藏不住的失望。

“这个孩子,平白无故担心。我刚才听人讲了,今晚祖尔嘎在前面的村子里睡了。”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吉牛阿玛就脱口而出。虽然是善意的,她依然对自己的谎言感到羞愧。好在夜色凝重,很好地遮掩了她的羞赧神色。天地之间,没有什么是夜色遮掩不掉的。

年轻的媳妇一面善意地提醒阿玛要小心走路,一面朝东方的星空不无希冀地望了一眼。

东边的山脊后面,覆盖着一望无际的星空。星空下面,祖尔嘎的枣红马跑了很久,体力渐渐不支。过了乌坡铜矿那段道路,祖尔嘎绷紧的心弦才逐渐松弛。要不了做一顿饭的工夫,他就可以放放心心跨入早上出发的人家投宿了。作为第一个护送汉官出彝区的骑手,会有人不住地向他打探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如何问答他们呢?祖尔嘎有许多话在心中麇集,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着动人的光芒。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特别是擅闯厘勒头人的地盘这个章节一定能满足人们的好奇心。想到这里,祖尔嘎的嘴角漾起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

过了前面的山垭口就可以望见今晚要借宿的村庄了。松了缰绳,坐骑慢腾腾地踏着蹄子,吧嗒,吧嗒,踏地声使林间愈加空旷。祖尔嘎重新振作起来,拉拽缰绳,将想要沿着另一条平缓的岔路前进的坐骑拉回坡道。右边的岔路虽平坦,但得绕过一个远远的山嘴,然后折回垭口后面,殊途同归却耗时耗力。上山的路并不陡峭,林木却变得密实,夜风轻轻地刮过,听得见落叶掉落。湿漉漉的衣服贴在后背,一阵冷冽浸入身心,祖尔嘎将紧紧箍在头上的黑色头帕压了压,覆盖着暴露的额头。头帕前端被妻子精心绾出来的柱贴像一杆短枪摇晃着,试图瞄准垭口的方向。幸好交换去的是那条马鞭,不是身上绣着花纹的窄袖斜扣短衣。惜别当时,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客人曾出乎意料地提出,祖尔嘎可以随意挑选他们剩余的任一样东西,以此交换一件骑手身上穿的短衣留做纪念。也许是短衣前襟上和袖口边绣的细密而鲜艳的鸡冠纹吸引了客人的目光,或许是祖尔嘎在路上讲的关于妻子绣技的溢美之词获得了客人们的尊重。在这一片土地上,谁的女人不会一样手工呢?当然,谈起自己心爱的女人,谁都难免有浮夸的时候,这一点,新婚宴尔的祖尔嘎更是未能免俗。

夜露似的星星挂在天空,祖尔嘎坐在马背上,身子不自然地扭动,似乎要挣脱背脊的冰凉。

左边的嚼环受拉拽,枣红马不情愿地上了山。没有攀爬多久,突然,一队人马拦在路上,火把随即被点燃。祖尔嘎熄灭电筒,让自己隐于夜幕。他想腾出双手取下挎在身后的长枪,放开缰绳的坐骑跃入对方的视线。咔咔,连续两声,是对方拉动枪栓的声响。祖尔嘎被迫停下取枪的动作,悄悄把揿灭的电筒掏出来,拿在手里,他想要打开手电筒看看对方都是些什么人,被飘在空中的灵魂曲尔拽住了,他只好静静观察。火把辉映着前面的几张脸,为首者的马匹骑站中间,隐隐显露出凸颧凹目的面部形象。他的柱贴从头帕前端盘虬而出,从胸腔内发出的话语好像拴上了链子,不紧不慢,一副温情脉脉的腔调下露出凛冽的锋刃。

“你应该是厘勒头人手下赫赫有名的骑手祖尔嘎了。我听说达古(智者)不发怒,英雄不鲁莽。你怎么会带汉人在我的屋檐下东游西逛也不通告一声?是不是担心我招待不起客人呀?在我们果勒家的地盘内,来者都是客,上客有牛宰,中客待猪羊,下客也该两只脚的鸡杀呀。山羊绵羊不同音,彝人汉人不同道。你这是带领汉人上门欺侮人来了是不?”

“啊,不是这样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面前这位话音铮铮响、语意深深长的老者应该是果勒头人了,我们应该见过一面。青年不谙事,承蒙长者教。汉官奉旨来,头人难违逆。临时要去看,来不及禀报。若有不当处,还请头人谅。我断不敢有冒犯的意思。”

“头人,不必听他胡说,下午被我碰见时,这人还一个劲嘲笑我们果勒家的人见识短浅。”

一路相伴的灵魂曲化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没有能继续拉拽住祖尔嘎愤怒的手。电筒的光束直扑向说话者的眼,与此同时,枪响了。周围一派阒然,听得见微风中火把的呼吸声。

“你凭什么开枪?”举火把的武士怒吼道。

“我、我,刚刚他用的是什么武器?差点把我的眼睛晃瞎了。”开枪的人抖抖索索辩解。

“都发生了,不追究了。马走马路不坠岩,牛走牛道不摔跤。打进屋内来的蛇,撵跨火塘的蛤蟆。是生是死,就看他自己的命了。”果勒头人安抚着众人,匆遽离开现场。

山岗上,枣红马兀自嘶鸣着,嗅着骑手倒地的身体,火药和甜骨藤的气息淡淡地飘散。温暖的头帕滚落一旁,越过马的头颅,隐约望见悠长而无底的星空,吸附着浑身乏力的骑手。


(本文原载《四川文学》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