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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惊涛:凡人之碑
来源:川观新闻 编辑:骆驼 时间:2022-03-24

父亲79岁生日在夏秋之际,按照中国人“男做单女做双”的传统,理应做一回大寿。年年春离冬归、在外打工的乡亲感念于父亲的好,便邀约在正月十五离开老家之前,提前给父亲办了个简陋的寿宴。两桌人、几瓶酒、一席话,虽不隆重,但旧日情怀、温情脉脉,让父亲老怀大快。

宴毕,几家人凑了1500元生日贺金交给母亲,母亲推辞不受。最后是为首的大乌假意收回了,然后悄悄放到了酒店的前台,由前台转交给了母亲。

为这1500元礼金的处理,父亲和母亲犯了愁。

按两位老人的本意,是不打算请乡亲的。原因当然是退休后和我在成都生活多年,老家的人情关系逐渐疏远和淡化了,过生请客,不免招来“请客就是收礼”的闲话。即便要提前过生,也再三表示不收礼金,以免增加大家的负担。礼金交过来,送礼金的那些乡亲又陆续离开老家,退不退、怎么退便成了问题。

首先说退不退。两桌饭的费用1200元,父亲已经和酒店结清,按理,乡亲们凑的1500元礼金,就应该算作酒店的开支,至于多的300元,可以算作乡亲们给父亲过生的贺仪,可以安心收下,将来再一一还回去。所以,按大哥的意思,这个钱就不退了。但父亲坚持要退,并且把退的任务交给大哥,这就让大哥很为难:哪家出了多少,不可能一一去问,再说,问了大家也不会回答。即便按平均退还的方案,通过微信转账还回去,大家也一定不会收。

父亲便来电话征求我的意见。

我理解大哥的难处,考虑到“礼尚往来”这个传统,将来乡亲们难免有嫁女儿、娶媳妇的喜事,届时再加倍还回去,既活络了关系,也增进了感情,两全其美,因此我便建议不退。

犹豫了两天,父亲同意了:礼金不退。

但他又提出来一个新想法,礼金虽然不退了,但得有一个有意义的用法,原则上,还情是一回事,怎么有效、有意义地使用这笔礼金,又是一回事。

父亲在老家乡镇当过多年干部,又雅好文艺,退休后参加了县里的诗词协会,时不时要参加协会的诗词创作笔会。老家靠近嘉陵江支流龙滩河,背靠玉屏山,算得上山清水秀。恢复高考后,也走出来一些人才。但这些年大家陆续到周边中心镇或者县城买房子安居,老家日渐颓败,他便想结合地缘关系和村史,写一篇赋,再找石匠刻一通石碑,竖在村子入口,既成一道风景,也为村子,留一个念想。

为此,父亲已经提前做好了预算:请人刻碑,外加竖碑所需的水泥河沙等材料及工钱,刚好在1500元之内。在他看来,这笔钱,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用法了。

但这个想法一经提出,便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理由当然不外如下:第一,石碑当不得饭吃,乡亲们文化都不高,更看重实在,父亲的想法,实在太书生气;第二,老家人口越来越少,未来不排除彻底被整理归并,村子既然不存在,那么,记录村史的石碑就更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最为关键的是,碑是你自己写的,写得好不好先不说,不明事理的人,会说闲话:这不是拿大家的钱给自己竖碑吗?当过一个小小的乡镇干部,就那么想找存在感了?

两个老人为这事争执了几天,互不让步,最后请我拿个意见。

其实,内心里,我是支持父亲的想法的。

但母亲的反对也大有道理。在乡亲们的认知里,石碑远没有送孩子读书、中心镇买房、或者吃一顿好的来得实在。再说,所谓村史,可以说得出来的,不外新中国成立以后这几十年,至于山川河流、人才教育、农业变迁、经济发展,在我们这样的小村子里尚且说不上宏大深沉,放在一乡、一县的历史洪流里,则更见微小而轻浅了。

我理解父亲的文化观念,还有趋老之年对于凡人壮举的一种执念。他希望他的凡人之碑,被时代记住,被后来人记住。尽管,他的所谓赋文,在我看来,可能质量不高;尽管,那石碑,更多会被现实的落叶和迁徙的污泥遮蔽;尽管,有一天,这石碑会被人遗忘,或者被改造成洗衣池、铺作路基,甚至,和慢慢消失的村子一起消失。

但它只要存在,便会提升一个村子的文明高度和时间长度,即便昙花一现。

更何况,这石碑背后,是一个礼金使用的去处,它虽然说不上高尚,但绝不庸俗。

我没有理由不认同父亲的想法。

思虑再三,我还是接受了残酷的现实,那是母亲朴实的逻辑之中所隐藏的父亲微小“私念”的不确定性:无论它多么小,一旦存在,便可能被放大,便可能消解这凡人之碑中绝不庸俗的“公心”。假如父亲幼年失怙、早期村会计、后期乡镇干部、晚年退休老人的平淡经历里,确乎有那么一点点可以让乡亲们感念的好存在的话,那么,它大可以只存在于乡亲们的口碑里,而不是勒石而铭的石碑上。

对一个凡人来说,石碑太重了,它的力量,凡人承受不起;而口碑呢,却是凡人一生最是躲不过的无形之碑,它的毁誉,无关轻重,却自有质量。

我对父亲说,你要自信于口碑的质量,而不要在意石碑的力量。

父亲沉默了数秒,最后对我“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