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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骏虎:寻梦西峡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2期 编辑:骆 驼 时间:2021-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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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我自蜀中而来到南阳,依赖于现代交通工具的快捷,八个小时里完成了一千公里的地理行程,思想却穿越三千年历史,想象着这个叫做西峡的豫楚交界县份,曾经属于逼迫巴国开始百年迁国之旅的楚国,——千里迢迢,我来这里寻找什么呢?


 西峡归属南阳,南阳关是深刻在我生命记忆里的一个景象。少时放牛,迷恋读《说唐全传》,把隋唐十三条好汉天天挂在嘴上:力气最大的李元霸,冲动玩命的裴元庆,不可一世的宇文成都,冷面寒枪俏罗成,有统帅之才的秦叔宝……他们都曾激荡着一个牧牛少年的英雄梦想,然而随着年龄渐长,那些曾经浓墨重彩的面孔,在时光中渐渐褪去光彩,只有一个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晰,至今无法从记忆的世界里抹去,他就是第五条好汉伍云召。伍云召官拜南阳侯,在隋唐好汉里不是官最大的,也不是武艺最好的,我之不能忘怀他,不是因为他身上集合了其他好汉共性的的猛、罗成的俊美和秦琼的帅才,又弓马韬略、情义深重,几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人物;我之难以释怀的,是南阳关城破,云召怀抱幼子泣别自绝的娇妻,纵马提抢杀出城门的那一个瞬间,头上黄色战云密布,面前隋军围困万千重,他身负全家三百多口血海深仇,此时却走投无路,双眼望天天不应,四顾只见血雨腥风,——或许真正的英雄不是因为勇猛,而是因为悲情。伍云召这个悲壮画面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之后很多年,我有时会把他跟反出昭关的伍子胥分不开,他们有着相近的家世背景和在灭族之祸中死里逃生的悲惨命运,而云召比子胥更加悲情,伍子胥大仇得报鞭尸楚平王,云召却遭小人暗算殒命,“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我因云召而对南阳关三十余年念念不忘,出了南阳高铁站,不由得仰头去望灰白的天空,体会着脚下的大地曾是云召的南阳。


 南阳去往西峡,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高速车程。西峡地处八百里伏牛山腹地,全境近五分之四为森林所覆盖,可以想象在人类尚未出现的侏罗纪,这里就是恐龙们的理想乐园,已经探明的数万枚恐龙蛋化石可以佐证;山中自古多仙草灵药,我可能这一生都不能忘记一眼看到那株焰火般灿烂的山茱萸树王时为大美摄去魂魄之感了。医圣张仲景走出西峡故里,去到长沙做太守,就在大堂上为民诊病,留下“坐堂行医”的美誉,至今中药店多称为“堂”。而我远来西峡,不是为读史,却是为寻梦。


 记忆是一张时光之筛,过往的事物因为遗忘而更加清晰。我出生在晋南一户耕读家庭,父亲最初是一个农民,但他酷爱读书和写作,笃信科学种田,在先后担任村委主任和村党支部书记期间,为了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他尝试过多种庭院经济,养鸡、熬糖浆、养蘑菇、种果树,每次都发动全家人跟上他老少齐上阵,然而结局总是失败,像极了《百年孤独》里醉心于各种科学实验和炼金术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只落得母亲偶尔的埋怨和村里老农们经年的嘲笑。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孩童时代的我并不能体会父亲的梦想和惆怅,我更醉心于家里每次因为父亲的尝试所带来的新奇变化:有一年家里的火炕上摆满了铺着成百上千颗鸡蛋的笸箩(在西峡的恐龙博物馆看到那些布满巢穴的巨蛋,总能使我想起当年这个情形),笸箩上都罩着厚厚的棉被,它们占据着炕上最温暖的中心位置,我们兄妹三个和祖母被挤到角落里去睡。半夜被尿憋醒,总能看到父母探身在笸箩边,小心翼翼地把每个蛋都翻转一遍,——父亲把灯泡安在一个小纸箱里,箱壁上掏出一个小洞,透过小洞里射出的光线,透视鸡蛋里胚胎的发育情况。二十多天后,数百只小鸡纷纷出壳,我们的生活从早到晚都有了啾啾的鸟鸣相伴,一日三餐就在泡了水的小米跟鸡屎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里下咽了;有一年宽达三间的堂屋里被隔出了一个火车车厢般的小屋子,里面用青砖盘了一个巨大的炉灶,上面放着一口村里一般用来杀猪的大铁锅,父亲把原料和水配好,用一根锹把费劲地搅动着锅里颜色可疑的糖浆,——大概是技术的问题,他熬出的糖浆卖不出去,就鼓励家里人用茶缸喝完它,我喝了两次就再也不沾边了——剩下的大半锅糖浆跟铁锅凝结在一起,怎么也撬不下来,只好叫来几个人抬出去,被一个捡破烂的不情不愿地拉走了。

父亲在十里八乡都享有以德服人的美誉,从来不拿公家一针一线,是个典型的好村干部,然而在改革开放初期,在带领村民发家致富上,他却是个悲情英雄,在屡次尝试失败之后,他被耗尽了热情和信心,辞去村党支部书记职务,捡拾起文学梦想,去《临汾日报》社做了实习编辑,后来又招考到镇政府,成了一名默默无闻的乡镇干部。岁月尘封了父亲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奔小康的梦想,三十多年后,他已经是一位须发斑白年近七旬的老人,满足于儿孙满堂岁月静好了。从父亲身上,我懂得了那句“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古话的深刻涵义。历史车轮进入新时代,国家的脫贫攻坚战役取得决胜小康社会的2020年秋天,我来到西峡县双龙镇的百菌园,进入占地近两万平米的标准化智能温控种植大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排排望不到头的木架上,是数以百万计的菌棒,菌棒上生长着童话世界里的精灵般大大小小的蘑菇,时空在那一瞬间飞旋倒转,我伸出颤抖的手去触摸那些调皮的香菇和花菇,不禁心热眼潮,——这不就是父亲当年的梦想吗?!


 ——我清楚地记得三十年多前那个北方初冬寒冷的凌晨,夜的帏幕还没有缝隙,我听见父母在堂屋里低声对话。母亲说,天还黑着,你走路操心点,要不过会儿再出门?父亲说,不行,到公社车站好几里路,得赶上去太原最早的这趟客车,就这到太原就天也黑了,明天买上菌种还要赶天黑回来哩。家门咣当响动,父亲在母亲的叮咛声中出门去了。第二天傍晚掌灯时分,母亲和祖母正在炉灶间忙活,父亲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他笑眯眯地掀开棉门帘进了屋,大声宣布着:“很顺当,菌种买到了!”顺手扔给我一本从太原买到的《山西民间文学》,那是父亲买给我的第一本书。我如获至宝,埋头在油墨的香气里读起那些故事,耳边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要是咱能种成平菇,销路也有,就从村里选几户培训,慢慢地扩大到全村。他的语调那样有底气,仿佛已经是个蘑菇养殖的技术员,并且之前的养鸡和熬糖浆并没有失败过。


翌日我放学回到家,院子里已经摆满了用椽子和木棒捆扎的架子,都是三四层的样子,母亲正忙着帮父亲把泡好的几大盆棉花仔皮和蘑菇菌种搅和在一起,父亲捧着一本蘑菇养殖技术书,研究着配置比例。跟我后来在西峡看到的菌棒不同,三十多年前的菌胚是借助民间扣土坯的工具,压制成一块块如今120平方厘米的地板砖大小、厚达十几个公分的大方砖。我帮着父母把木架子都抬回到收拾得空空荡荡的堂屋,靠墙放置,大概出于保温的目的,父亲已经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用塑料薄膜密封上了。他把每一层木架都用塑料薄膜铺好,指挥着我和母亲把那些棉籽大方砖小心翼翼地抬回来,放置到架子上。父亲背着塑料的农药喷雾器,把菌砖都喷湿了,盖上塑料薄膜。继卧室被作为养鸡场之后,堂屋从糖浆作坊变成了蘑菇养殖大棚。为了保持湿度,父母每天都要轮流背着喷雾器喷洒几遍水。若干天后,菌砖开始高低不平了,塑料薄膜被顶出了大大小小的凸起。


有一天趁着堂屋里没人,我小心地抠破了一块鼓起的塑料薄膜,于是一个捡了好些年野蘑菇的放牛娃,第一次目睹到平菇圆润俏丽中带着点仙气的姿容,——欸?这不是电影《白蛇传》里白娘子为救许仙采的灵芝吗?我伸长着细脖子盯着看了许久,不知道这神话中的仙草怎么就到了我的家里,它是什么味道,吃了会不会长生不老?我使劲地嗅着它的香味,浑然忘却了神话和现实的区别。除了一两块发霉变质外,多数菌砖都长出了厚实光滑的平菇,母亲忙了起来,摘上一大筐用自行车驮到集市上去卖,父亲也开始跃跃欲试地准备试种香菇了。然而,在乡间,除了县城和镇上的工厂里有些干部还吃吃蘑菇,庄稼人都不大喜欢蘑菇汤的怪味道,即使在我们这个酷爱吃菌类的家庭,我弟弟就从来不吃蘑菇,——父亲的平菇养殖成功了,却没有如今的电商直播平台能帮他把蘑菇远销到大城市的饭店里去。好在我们家是吃不厌蘑菇的,于是早晚熬蘑菇汤,中午各种炒蘑菇,倒也弥补了我们冬天吃不到这美味的遗憾,一家人吃得都胖了不少。然而那个冬天也出了一些怪事,全家老少“吭吭咔咔”此起彼伏地咳嗽到开春,吃什么药都不见效,直到蘑菇耗尽了菌砖的营养,春风从揭开塑料薄膜的窗户里吹拂进来,一家人才停止了竞赛般的咳嗽。父亲一下子明白过来,蘑菇是通过菌丝繁殖的,无数菌丝在密封的屋子里飞舞,我们的呼吸道成了它们的温床!——我帮着父亲把那些个已经干燥酥松的菌砖用小平车倒进了沟里。来年冬天,父亲没有再去太原购买菌种,他辞去了村党支部书记,去《临汾日报》社实习了。


 在西峡县双龙镇百菌园的智能大棚里,我仿佛陷入了父亲的梦境,不由得伸手从架子上拿下菌棒,采下成熟的花菇放进采摘工的小推车里。那个花甲年纪的阿姨对我笑笑,用当地话轻声问:“你怎么会干这个?”我也笑笑说:“小时候家里也养过蘑菇。”她口音浓重,但我还是在短暂的攀谈中知道,他们家里好几个人都在这里当养殖工,仅这个基地就有4座大棚,是西峡最大的脫贫攻坚产业园,带动了452户1343人脱贫致富。往事还如昨,仿佛越千年,父亲当年搞家庭养殖的时候,怎么会知道三十多年后的蘑菇养殖基地的标准化规模:不但有生产车间、养菌基地、种植基地、保鲜库、加工车间、电商孵化基地,还有菌菇文化博物馆、食用菌培训中心、生物研发中心。如今的种植大棚,配备水帘、风机、喷淋等智能化设施,夏季控制在适宜的28度,冬季在零度以上,蘑菇们一年四季都在生长。仅这个养殖基地每年加工销售有机鲜菇5000吨,干菇1000吨,年产值1.3亿元。西峡成功开通香菇铁海快线中欧专列,是全国最大的香菇生产加工出口基地,农产品出口保持全国县级第一,仅食用菌出口就达13.4亿美元。

 西峡县总人口47万,有近20万人从事食用菌产业,这些美丽美味的“灵芝草”使得小康生活从神话变为了现实。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叫《圆梦》的小文章,记述我替爱好文学的父亲圆了作家梦的事,而今,我又见证了父亲另一个梦想的实现,这个梦是一个平凡的农村干部的梦,也是中华民族的中国梦,是每一个中国人的家国梦。

                       2020年11月21日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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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骏虎  四川省广播电视局副局长

民盟中央委员    山西省政协常委

          中国作协会员    山西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


出版有长篇小说《奋斗期的爱情》《公司春秋》《婚姻之痒》《母系氏家》《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众生之路》《浮云》,中短篇小说集《前面就是麦季》《此案无关风月》《李骏虎小说选》(上、下卷),随笔集《比南方更南》,散文集《受伤的文明》、《纸上阳光》,评论集《经典的背景》,诗集《冰河纪》。《李骏虎作品集》(八卷本)等。

曾获第四届山西新世纪文学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年度赵树理文学奖及赵树理文学奖荣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