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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渝作家采风作品 |王甜:钢琴之于一座城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梁曌 时间:2020-11-19

 

钢琴之于一座城

   

 

去达州,我总说“回”达州。因为老家渠县属于达州管辖,两地的口音完全契合,把家乡的范围扩大一点,自然就扩到达州了。

其实它从未予我归属感,也从未令我有过切肤的亲近。我曾在达州读过两年书,此外,就只有零星几次的造访。这样的交情,淡如君子,却让它像一个隐秘的印记,烙在我生命的皮肤上。可不奇怪么?


 当年它还叫达县。第一次去,是跟着小学美术老师去领奖——我的两幅儿童画分别获得了地区美术比赛的一等奖和三等奖。教美术的女老师姓常,年轻而认真,庄重地长着一张国字脸,令人无端生出信任感。我跟着她去坐火车,踏上了“荣誉之旅”。到了达县,进到招待所,房间里呈U形摆着三张床,中间的床铺上方有窗户。我不由分说爬上去,发现这扇窗竟在一个室内体育馆的观众席上方!谁能想到呢?这家招待所镶嵌在体育馆的围墙里,而我的床位正是一个天然的贵宾台!体验是如此奇妙——我仿佛瞬间被托举起来,高高在上地俯视赛场,视野畅通无阻。

虽然那两天里没有任何比赛,我仍然执著地伏在窗前,久久地望着外面。有人在训练,也有小孩在打闹,或许什么都没有——我记不清楚了。常老师一直奇怪我竟能对着空空的赛场,枯坐那么久。

七八岁的世界很小,但这世界的窗外不一定是“大自然”,不一定非得要风景。可以有其他选择、其他的可能性,兴许会有奇观。那是了不得的认知。

在我此后的人生里,再也没住过这么稀罕的房间。

 

小学另有一年,我跟着父母来到达县。也是住招待所,早上我们去顶楼的餐厅吃饭。餐厅竟供应西式餐点,我在菜单上看到了一个词:“咖啡”。这在外国电影里才见过的神奇饮品,居然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设施简单、装修简朴的小招待所餐厅的菜单上,蹦跳到我眼前!

我的手指落在这个名词上,不肯挪开了。

咖啡。

一个来自异域的名字。它像一种神秘的配方,迅速与空气混合,进入我敏感的血液循环。它让我心跳加快。

爸爸和妈妈相视一笑。富于经验的笑。

“你不会喜欢喝的,”爸爸向我保证,“它是苦的。”

但我很坚持。外国电影里的人,都喝得那么优雅,那么享受,银幕上那些满足的表情足以抵挡爸爸的劝诫。一番劝说无效,父母投降了。“让她试一次吧,”爸爸对妈妈说,“不然她一直都不晓得那是啥子味道。”

那杯咖啡八毛钱。我现在都记得。在老家的小饭店里,一笼小份的粉蒸羊肉也是八毛钱。服务员端来一个瓷杯,热汽升腾,雾气缭绕着底下深棕色液体。我把背打直,端正坐姿。咖啡来了。我以内心的庄重来迎接它,让它将扎实的粉蒸羊肉甩开一条街,让它有资格作为一种优雅生活的证明、一个遥远国度的礼物存在于世。

在父母眼光的隆重包围下,我认真地把杯子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

事实是:这第一口,就让我后悔了。它真是苦的。和中药、和茶叶都不一样的苦。

“好喝吗?”爸爸妈妈一起关切地问。

我努力地点了点头。

父母又一次相视而笑。他们已经吃完饭,把餐费付毕,便留下我去办事了,嘱我喝完咖啡就回房间。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餐厅里,慢慢地啜着苦涩的咖啡。自己死皮赖脸要来的,怎么都没有勇气说不想喝了。

从餐厅的窗口往外望,街市繁忙,买菜的老人、咬着油条的中年人、背着书包打闹着上学的孩子,都从楼下的路面经过。每分每秒,他们活在人间的烟火气中——而我,困在一杯高冷的咖啡里。

直到父母办完事回来,我那一杯咖啡还没有喝完。

 

大学的前两年,我是在达县师范专科学校读的。

专科学校,向来是高等教育鄙视链里最末端的一环。我那时的失落可想而知。在别的同学兴兴冲冲开启大学生活奔放模式的时候,我把自己蜷缩起来,躲在暗淡的地方。女孩们喜欢的逛街、看电影、去周末舞会,我都很少参加。

有一次章继肃老师介绍我兼一份家教工作,我每隔一天都会去市里。为了省一块钱车费,我总是徒步。每次走过连接市区与郊区的那座大桥,沉重与不安都像身边的车流,不停地来来往往。那时的达县不比渠县光鲜多少,灰扑扑的,就是一座不大争气的小县城模样。我感觉人生没有希望,过了一座桥,风景还是那样的;也许再过一座桥,也没什么不同。

学校女生宿舍是新修的,位置很好,在洲河边。我们宿舍的阳台正好能够欣赏河景。傍晚时分,常有学生去河边散步,或是搞点野炊。对我而言,视野广阔最便于发呆。我常常站在阳台,遥遥望向河对岸——掠开拥挤的市景,一个高高的山头上,孤单地竖着一座废弃的建筑,在夕阳余晖中身形晦暗,但它却像中世纪的城堡一般,神秘、坚固,带着冷傲与倔强。我望着它,感觉它也看着我。哪怕隔着漫长的时间之河回想那种对视,我仍然能触摸到当年的目光,触摸到那种疼痛。

在学校的舞蹈队里,我认识了化学系的晓洲——后来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她是达县本地人,优质的家庭教育炼成了她优雅的气质,而她细腻的皮肤与灵秀的五官,实在是我遇到的同学中最美的一个,连我是女生,也忍不住崇拜她了。她带我去城里,请我吃冰粉凉虾,陪我买凉鞋,像姐姐一般不厌其烦地种种叮嘱,甚至邀请我去到她家里,她亲手做饭给我吃。

我们一起排练舞蹈,一起参加演出,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莲花湖游玩。她在我一度低迷的师专时光中闪闪发光。

两年后,我终于专升本去了成都。去的那天要在火车上过夜,我仰头,清楚看到车窗外有个明晃晃的月亮,又大又白,一路跟着。火车跑多快,它就跟得有多紧。从达县到成都,一直都是那个月亮。我突然想哭。曾经最不愿意面对的师专生活,那一刻却像月影一般熠熠生辉,生生相随。

晓洲没能专升本,她毕业后留校了。之后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有了男朋友,也是学校的老师。可能因为对方年龄比她大将近十岁,有过婚史,晓洲家里很不情愿他们交往。但她执著于这段感情,终于嫁给他了。

他是一位钢琴老师。达州最好的钢琴家。

那是我第一次,将钢琴与达县联系在一起。

我去晓洲的新家,那个家还是清水房,连门窗与四壁都裸着,钢琴却是先搬进去了。她先生随兴地弹奏出曲子,晓洲倚在钢琴前,轻轻地随着曲调吟唱。不是表演,她没有任何浮夸的动作,表情专注而投入,琴声与歌声在空荡荡的新房里游弋。

我一如既往地崇拜她、羡慕着她。那是她想要的爱情与婚姻。哪怕俗务缠身,有一琴一爱人,她可以依然活得美丽而优雅。

 

2020年9月,我又回达州了,是参加“川渝作家走进大巴山”文学活动。

这一趟,让我成为自始至终最迷惑的那个人。这个达州,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而人们带我去的,也是从前未曾到过的地方。达州以全然新鲜的姿态迎接了我的回访。

比如巴山文学院和巴山书画院。早就听朋友说起过,但我当时没在意(这年头,哪个地方不整个文化场馆呢),直到这次亲自去了,才发现,还真的是“院”!不像很多地方只是意思意思一下,在什么地方挤几间房出来,布置几个展厅就算成了。而达州是实实在在的,划出了一片相当的区域,建起了场馆,不仅有展厅,还有会议厅、活动室等等。我熟知的很多师长、朋友的作品与介绍都陈列于此,他们换了一个方式与我相见了。

又比如青宁云门天寨,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这是一场惨烈的山体滑坡的遗址。自然灾害毁灭了整整一个村庄,人们却在原处锁住伤口,铺上草坪,盖起民宿,打造出一个休闲娱乐的胜地。村庄被整体迁到不远的山上,房子都刷上了漂亮的彩漆,远远望去,像云中的童话王国。

其实这些还不算是意外,真正令我震撼的,是达州钢琴博物馆。

博物馆的场馆由政府提供,但展品都是馆长的私人藏品(佩服至极)。而且,它居然是目前全球占地面积最大的钢琴博物馆。

博物馆的外观就像一架钢琴,分为三层,内部装修以巴洛克风格为主,设有世界名贵古董钢琴展示区、施坦威音乐厅、钢琴历史长廊、琴王区、钢琴主题画廊、音乐图书馆、钢琴零件工坊、钢琴音乐休闲区等区域。

馆内展品有300余台,其中不乏名贵的古董钢琴,其主人包括德国作曲家、音乐家贝多芬,波兰作曲家、钢琴家肖邦,法国作曲家、钢琴家圣·桑,德国钢琴家克拉拉·舒曼,英国维多利亚女王长公主、德国皇后玛丽·路易斯等等;从品牌来看,包括了施坦威、贝希斯坦、贝森朵夫、查克林、布罗德伍德等世界顶级品牌。

讲解员告诉我们:这是目前全球藏品数量最大、品质最高、种类最齐全的钢琴博物馆。

我在音乐方面素无专长,从一架架散发着贵族气息的钢琴前走过时,只觉得艺术之美在压迫着自己,作为音盲的我活得有多么逼仄啊。而另一方面,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达州?

曾去过鼓浪屿,那是一座华美的小岛,岛上别墅众多,且在造型上涵盖了世界各个国家的风格,被称为“万国建筑博物馆”。那里,早早地就有一座钢琴博物馆,小巧别致,掩身于众多漂亮建筑里,它的存在是那么和谐、自然,像优雅晚礼服上的一枚珍珠胸针,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主体。

而达州——它是达州啊!它从来不是华美的、小资的、充满异国情调与慵懒度假风情的,它那么壮实、乡土,它说着铿锵有力的川东方言,它是一座又一座走不完的灰扑扑的桥,它哪来的底气,能拥有具好几项世界之最的钢琴博物馆呢?

通往二楼的楼梯设计成琴键模样,每踏一级,会发出相应的琴键声。二楼最瞩目的位置,一位音乐专业的女老师现场为我们演奏,琴声悠悠,我仿佛看到了晓洲,她站在钢琴旁边,随着琴音唱歌的情形浮现出来,还是那么美,那么雅。

是啊,为什么不能是达州呢?我在这里见识了盖进体育馆的招待所,喝到了人生第一杯真正的咖啡,度过了青春时光最珍贵的两年,我最好的朋友嫁给了优秀的钢琴家——所有的文化与优雅,都隐于世俗粗糙的表象,只有细腻与非凡的有心人,才能从稚拙中挑出细如金丝的文明之线。

其实是我没有真正读懂这座城啊!

如果说,鼓浪屿的钢琴博物馆是配合着一个精美岛屿存在着,那么达州的钢琴博物馆,则无比高调地占领了一座城。它以最古典、最深刻的姿态,打开了久寻不遇的城门。

 

你好,达州。

 

  

作者简介

王甜,女,四川渠县人,1998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同年入伍,曾任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文学创作员兼《西南军事文学》杂志编辑,2017年退役。现为影视编剧、自由撰稿人。已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评论及报告文学多篇,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火车开过冬季》《毕业式》《雾天的行军》、报告文学集《被一粒硝烟洞穿》和长篇小说《同袍》。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全军文艺新作品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四川省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