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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多勇:野草莓
来源:四川文学杂志公众号 编辑: 时间:2024-04-08

亚玲是一个独居的四十六岁中年女人,也是一个淡出文坛二十余年的女诗人。这几天,亚玲一直病恹恹的,不舒服,有一块心病。原因是前几天,老钟送过来一份请柬,邀请她参加一个海子的诗歌研讨会。亚玲淡出文坛这些年,不再去关注文坛的大事小事,哪一种文坛的活动都不参加。这一次是去还是不去,亚玲一时半会儿很难决断。在亚玲的心里,海子死了就是诗歌死了,就是那个诗歌年代死了。海子死了能不能复活,亚玲不知道。海子的诗歌死了能不能复活,亚玲不知道。但亚玲知道,那个诗歌年代死了是注定复活不了的。亚玲偏激地认为,现在是一个不需要诗歌的时代,现在是一个物质泛滥的时代,现在是一个精神沦丧的时代,现在是一个理想泯灭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去研讨海子的诗歌有价值吗?充其量只是附庸风雅罢了。亚玲想,我有必要去附庸这个风雅吗?

亚玲说,参加不参加这个活动,让我考虑一下再说。

老钟说,我这么些年没见你,请你吃一顿饭总可以吧?

亚玲委婉地回绝说,我马上要去上班,改天我请你吃饭!


星期五。吃过晌午饭,亚玲给儿子打电话。

这个时候,儿子吃过晌午饭,该上学还没有去上学。儿子在上海,亚玲在北边的一座省城,两地相距快有一千里路远。儿子问,这个星期妈妈过来不过来看我呀?亚玲要是去看儿子,就得利用双休日。亚玲说,这个星期妈妈有事,下个星期妈妈一定过去看你。差不多前后有小半年,亚玲一次上海没有去,也就一次儿子没有见。儿子说,我知道妈妈不是不想见我,是不想见那两个人。儿子说的那两个人,一个是亚玲的前夫,一个是前夫现在的小女人。亚玲在电话里没有回答儿子的这句话。儿子现在正处在特别敏感的年龄阶段,亚玲在电话里说左说右都怕影响儿子,所以说话做事格外的小心,格外的谨慎。

十年前,亚玲跟男人离婚,儿子判给前夫。一年间只有假期亚玲能跟儿子在一块待一待,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其余时间亚玲见不着儿子几面,看不上儿子几眼。儿子在那边要上学,亚玲在这边要工作。亚玲跟儿子中间夹杂着前夫,还有前夫现在的小女人。十年前就是因为这个小女人勾搭上前夫,或者说前夫勾搭上这个小女人,亚玲跟他离的婚。这些年过去,亚玲每一次去见儿子都能勾引起新一轮的痛苦回忆。这些新的旧的痛苦回忆交织在一起,就像白天与黑夜一样,充满亚玲的每一个日子,让亚玲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因而亚玲在潜意识里,不愿与儿子多通电话、多联系,更是不愿多去上海见儿子、见前夫,还有前夫现在的小女人。

亚玲问,老负跟你妈妈过得怎么样?

儿子说,不怎么样,晌午他俩还吵架呢。

儿子在那边有单独的房间,有单独的手机,亚玲跟儿子通电话,前夫跟小女人不一定会知道。

亚玲问,他俩为什么吵?

儿子说,我不知道。

亚玲说,那我得打电话问一问老负,他跟你妈妈老是吵架不影响你的学习吗?

儿子说,不影响!他俩吵他俩的架,我学我的习。

“老负”就是指前夫,“你妈妈”就是指小女人。亚玲离婚后,前夫就成为“老负”了。亚玲跟熟悉、不熟悉的人,只要一提到前夫,都会说“老负”。别人听不懂,亚玲就会解释说,老负就是我的前夫呀!就算与前夫本人说话,亚玲也是老负长、老负短的。前夫问,我不姓负,你怎么喊我老负呀?亚玲回答说,老负的负,是负心汉的负。不管何时,不管何地,不管当着何人的脸面,亚玲只要一说到“老负”,脸上的一副表情就复杂起来,是酸甜苦辣的,是五味杂陈的,更是揪心揪肺的。一个原本自己的男人怎么就成了别人的男人,怎么就成了现在的“老负”?这其中包含着个人的人生命运,也包含着个人的内心不甘。自从小女人与老负结婚后,亚玲就坚持让儿子规规矩矩地喊小女人——妈妈。亚玲说,什么阿姨不阿姨的,多别扭呀,要喊就堂堂正正地喊妈妈。那时候儿子小,似懂事非懂事。儿子问亚玲,我喊她妈妈,那我喊你什么呢?亚玲说,也喊我妈妈呀!儿子问,那我不是有两个妈妈吗?亚玲说,这说明你爸爸有本事,踢开一个妈妈,又给你找一个妈妈。

亚玲在电话里问儿子,他俩现在吵不吵啦?

不吵啦。

你中午饭还没吃吧?

我吃过啦。

你怎么吃的?

我下楼买着吃的。

你爸你妈没有吃饭?

我爸吃了,我妈出去了。

你爸怎么吃的?

是我买的。

你没给你妈买吃的?

待我妈出门后,我给我爸送过去的。

你应该多买一点,你爸你妈都吃。

她不是我亲妈,我凭什么买给她吃?

儿子长大,知道谁是亲妈,谁不是亲妈了。

亚玲放下电话,心里一阵沉重。眼下儿子已经上高中一年级,一方面需要充裕的家庭学习时间,另一方面更需要优越的家庭学习环境。亚玲可以少去上海看儿子,甚至可以少打电话打扰儿子,但客观的家庭现状毕竟不是她可以改变的。当天下午,亚玲给老负打了一个电话。时间是下午三点钟,这个时候老负不会在家,也不会与小女人在一块。亚玲给老负打电话,都要趁他在学校里。老负手机“嘟嘟嘟”响一阵子,没人接听。有儿子在他俩中间牵挂着,亚玲不用担心老负不接电话。亚玲耐心地等候着,电话里果真传来老负小声细语的说话声。

老负说,玲呀,什么事,我正在开会呢。

老负是学校里的领导,亚玲每一次打电话,老负都说在开会。有了开会做托词,亚玲就不会说话太啰唆。

亚玲问,听说你跟小妹妹吵架啦?

老负一直喊亚玲“玲呀”。亚玲当着前夫面喊小女人“小妹妹”。

老负明知故问地问,你听谁说的?

亚玲说,除去我们的儿子,你说还能有谁?

老负说,你不要听他胡乱说话,我跟张俪没吵架。

张俪就是小女人的名字。在电话里,老负说话故作一副轻松状,亚玲也不必显得太沉重。

亚玲说,我听我们的儿子说,晌午饭还是他下楼买给你吃的。

老负说,不可能,晌午饭是我亲手做的。

亚玲说,你袒护小妹妹我能理解,但是你俩吵架耽误我们的儿子学习我就不能理解了。

老负说,你放心,张俪去杭州出差了,我就是想跟她吵架也只能在电话里吵,不可能在家里吵。

亚玲“咯噔”一声不说话了。事情明摆着,不是儿子说谎,就是老负说谎。要是老负说谎,为了掩饰他与小妹妹的紧张关系,还情有可原。要是儿子说谎,问题可就严重了。儿子为什么说谎?儿子说谎的缘由和目的是什么?这些都是亚玲急于想弄明白而在电话里又不可能弄明白的问题。要知道儿子小时候,可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孩子呀!一个不会说谎的孩子,现在学会说谎了,可见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了。

亚玲在电话里急忙说,你给我预订一间旅馆,我今天晚上就赶过去。

老负依旧小声细语地说,玲呀,你不是发誓说这学期不过来打扰儿子学习吗?

亚玲说,你们这样对待他我不放心。

省城有一趟和谐号动车,下午四点半发车,晚上七点二十分抵达上海站。亚玲放下电话,赶紧拾掇东西。时间紧迫,一分钟都耽搁不起了。


老负与小妹妹的关系,是一对典型的师生恋。这种情况在高校里很普遍,也就显得很正常。人们看待一件事往往就这样,明明不正常,见多了,识广了,就正常了。老负与小妹妹什么时候好上的,亚玲不知道。两人先是暗地里偷偷地好,后来从暗处渐渐地往明处转移,亚玲依旧不知道。亚玲不知道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她不相信老负会做出这种事,她不相信老负有勾搭女学生的本领;另一方面她确实没发现老负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粗心大意地忽略老负有意无意间暴露出来的蛛丝马迹。亚玲在大学阅览室工作,这里有当下的、过期的报纸杂志。学生可以在阅览室里查阅资料,看报纸、看杂志,也可以在这里占一个座位上一上自习课。

有一天,阅览室进来一位特殊的女大学生。说她特殊,是说她在阅览室里不看报纸,不看杂志,两眼直愣愣地一直看着亚玲。更加奇怪的是,亚玲的一位女同事,她的眼睛一会瞟一下亚玲,一会瞟一下这位特殊的女生。女同事的男人跟老负同一个系。老负跟这位女同事的男人关系不好,直接导致亚玲跟这位女同事的关系不好。这位女同事的一副眼神不像这位特殊的女生大胆,她看亚玲的一副眼神是躲躲闪闪的,是幸灾乐祸的。亚玲就是从女同事的这么一副眼神中读出许多异样。“嚓啦”一下,亚玲的头脑闪开一道灵光,瞬间读懂这位特殊女生的眼神。她的一副眼神是审视的,更是挑衅的。是在审视她这个师母,更是在挑衅她这个师母。一时间,亚玲的内心五味杂陈,表面上一句话没有说。女生身处事件的一端,亚玲身处事件的另一端,虽说面对的是同一个事件,虽说面对的是同一个男人,但事件的两端忽明忽暗,一点可供抓挠的把手都没有。在那么一种情形下亚玲能说什么呢?

亚玲暂时一句话都不能说。

就是这个时候,这位特殊的女生起身走出阅览室的管辖区。她空着两只手,没有带笔,没有带书,更是没有带包(学生带包要放在阅览室管辖区外侧的柜子里),她来一趟阅览室就是为了审视亚玲这个师母,就是向亚玲这个师母发出挑衅,连拿一本杂志做一做掩饰都不用。就在她跨出阅览室管辖区检测门的那一瞬间,报警器响起来。报警器响起来,说明她身上带着阅览室里的报纸杂志。女生呆愣住,亚玲呆愣住。是个初夏天,女生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连衣裙,胸罩、底裤都影影绰绰看得分明,哪里能藏得住一张报纸、一本杂志呀!亚玲的女同事面带微笑,走向检测门,走向这位女生。呆愣的女生缓过神来,小鸟似的扇一扇两只胳膊,拍一拍上身下身,对亚玲的女同事说,你看我这身上能带走阅览室的报纸杂志吗?亚玲的女同事说,不是带,是偷!呆愣的亚玲缓过神来,明白这是女同事有意搞鬼。检测门旁边有一只小按钮,人手按上去,报警器一样响。

女生说,不管是带是偷,我身上可没有你们阅览室的报纸杂志呀!

女同事说,我没说你偷阅览室的报纸杂志。

女生问,那你说我偷了什么东西?

女同事说,你偷了我同事的男人。

女生没有被女同事的这句话难住。

女生说,我偷别人的男人,又没偷你的男人。

女同事说,你敢偷我的男人,我可不会像别人,都欺负上门了,嘴上不敢吭一声。

女生说,就吕主任那副德行,要长相没有长相,要本事没本事,我还看不上呢。

吕主任就是这位女同事的男人,个头矮,肚子大,秃顶,短腿,走路滚来滚去的,怎么看都像一只矮冬瓜。吕主任是系里的副主任,学术上一塌糊涂,靠拉帮结派搞关系立足。老负在教学上、学术上有一套,经常受到吕副主任一帮人的排挤打压。他俩在系里的关系紧张不是一年两年了。女生当着女同事面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方面说明她对吕副主任是痛恨的,另一方面说明她跟老负的关系已经不一般。

这位女同事从来就不是一个善茬子,哪能容忍一个来历不明的毛丫头在她面前撒野耍泼,嘴上一连“哟哟哟”好几声,说一个女孩子家偷人还偷出经验来了呢!

女生说,你也不是吕主任明媒正娶的原配。

吕副主任是二婚,女同事也是二婚。毛丫头当场不留情面地揭短,女同事反倒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话了。女同事拿眼睛去找亚玲,阅览室哪里还有亚玲的影子?

应该说,三人中最被动的是亚玲,一是不了解这位女生与老负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一种什么程度,二是不了解这位女同事的险恶用心到底是为了一个什么目的。阅览室有一个专供工作人员进出的侧门。亚玲就是从这个侧门,先行离开阅览室,留下女生与女同事争强斗嘴。

亚玲没有回家,找一处偏僻地方,委屈地哭起来。女人都这样,遇见任何一件窝心的事,哪怕是一件最不明不白的事,对付的办法都是哭。只有把慌乱的内心哭得能安静下来,才能把乱麻一样的问题理清楚、想明白、处理好。亚玲一边哭一边偷偷地警告自己说,遇见这种事,千万慌不得,千万乱不得。越是慌,越是乱,事情越容易向更糟糕的方向去发展。现实生活中有无数这样的实例说明了这一点,证明了这一点。

这些年在大学里,亚玲见过不少师生恋。从客观上来说,中年男老师性格成熟,事业有成,在社会上有了一定的地位和影响,正是人生的辉煌时期,相对于年轻的女孩子,尤其涉世不深的女大学生,自有不小的吸引力与诱惑力。从女大学生一方面来说,二十岁左右,单纯美丽,含苞待放。中年男老师在课堂上天天面对这样的一个个娇艳花朵,与在家天天面对自己的黄脸老婆,两厢一比较,一边婆婆妈妈、唠里唠叨,一边青枝嫩叶、五颜六色,情感的天平自然会倾斜。再加上时代不同了,过去老师在学校跟学生发生情感纠葛,那是耍流氓、犯错误,弄不好还要丢掉公职去坐牢。现在的大学生不仅可以与老师自由地发生情感联系,甚至结婚都是可以的。当然老师与学生的情感关系是多种多样的,不排除男老师利用女学生的单纯幼稚,蹂躏女孩子的青春,玩弄女孩子情感,不排除女孩子反过来利用男老师在学校里、在社会上的地位与影响,为自己谋得一份好工作。老负他们系的朱主任,就先后与三位女学生结婚离婚。朱主任这么频繁地结婚离婚,就是被女学生所利用,一旦女学生有了一份顺心的工作,就离开朱主任,另攀高枝了。个别女大学生利用自己的青春与美貌,与男老师做交换,或与社会上形形色色的男人做交换,从而谋取一份好工作,这是她们人生的悲剧,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剧。老负与小妹妹到底属于哪一种情感类型,亚玲不知道。亚玲担心老负玩弄人家女孩子,同时更担心老负被人家女孩子所利用。当然他俩真的有感情,真的心连心、肉贴肉,也是亚玲不愿看见的。不知不觉地,亚玲“扑通”一下陷入三人情感的漩涡之中。哭、哭、哭。一个白亮的天哭透黑,一个窝堵的心哭透亮,亚玲站起身回家去。

亚玲回家首先是审讯老负。

女人审讯男人的最佳场所,一处是饭桌,一处是床上。情感之外的事情,易于在床上解决;情感类型的问题,还是留在饭桌上比较适宜。一张吃饭的小桌子,亚玲坐这边吃饭,老负坐那边吃饭。儿子吃罢饭,按照亚玲的吩咐,回自己的房间里。

亚玲轻描淡写地说,今天我在阅览室见着一个女孩子。

去阅览室的学生,不是男孩子,就是女孩子。亚玲这样开场说话,不见一点威慑力。老负抬头瞟一眼亚玲,吃饭的速度与节奏一点没有改变。

亚玲继续说,这个女孩子皮肤很白。

亚玲皮肤黑,说这句话只是着重强调她俩皮肤的对比,听不出其他含义。老负连着扒进嘴里两口饭。

亚玲说,这个女孩子有那么一点斜吊眼。

明明人家长一双丹凤眼,亚玲偏要说人家长斜吊眼。老负停下吃饭,像是专门听亚玲说这个女孩子。

亚玲说,这个女孩子有一张厉害的嘴巴,连你们吕副主任的老婆都说不过她。

什么厉害的嘴巴?什么吕副主任的老婆?老负头脑里生起一团雾气,长出一份侥幸。侥幸亚玲说的不是小妹妹,又希望亚玲说的就是小妹妹。老负与小妹妹已经走到纸里包不住火的地步,已经走到该向亚玲摊牌的时候了。

亚玲直奔主题地问,你跟她到了一种什么程度?

老负明知故问地问,什么到了一种什么程度?

亚玲一下子失去耐心,猛然站起身子,把手里的一只瓷碗高高地举起来,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哗啦”一声,瓷碗粉碎开来,瓷片闪烁着亮光,迅疾向四周逃窜。儿子吓得打开房门,探出脑袋问,妈妈,怎么啦?亚玲冲着儿子恶狠狠地说,关上你的房门!不关你的事!儿子圆溜溜的小脑袋,像一只浮出河面换气的小乌龟,赶紧吐出一串气泡,缩回头,关上门。老负坐着不动,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来小妹妹去阅览室,老负已经知道。或许这件事就是他不声不响一手策划的。

亚玲说,你跟我装糊涂!你跟我装混蛋!人家今天去阅览室都向我挑衅了!你还一脸无辜的样子?

老负说,就算我跟人家有那么一点什么关系,你也用不着这么凶狠呀!

我怎么凶狠啦?我……我……亚玲使劲地压住火气,重新坐下身子。亚玲问,看来你俩上过床啦?

老负咽一口吐沫,不说话。

亚玲说,你要是没睡上人家,谅她也不敢去阅览室这么嚣张!

老负的脑袋一点一点往两腿中间耷拉,一直耷拉在地面上。老负瓮声瓮气地说,她已经怀上我的孩子。

亚玲一阵天旋地转,两手支撑着桌面,才没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女学生怀上孩子,是所有情况中最糟的一种,也是最覆水难收的一种。要是老负利用女学生的单纯,玩弄女学生的情感,亚玲可以规劝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要是女学生利用老负的社会地位与影响,达到一己的目的,亚玲也可以规劝女学生不要玩火自焚不自量力。就算老负与女学生真的有感情,海誓山盟过,你恩我爱过,亚玲同样可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使双方冷静下来,妥当地处理好各自的情感。最糟的就是这种情况,老负不经过深思熟虑不会让女学生怀上孩子,女学生不经过深思熟虑更不敢怀上孩子。他俩既然连孩子都有了,剩下来的还不就是逼着亚玲让位吗?

亚玲说,好、好、好,我让位。

老负坐在亚玲对面,轻松地舒出一口气。亚玲验证出她猜测得没有错,最起码老负在心里是希望她快点让位的。

亚玲说,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老负警觉地抬头看亚玲,不清楚亚玲会提出什么要求。他希望亚玲快点说出她的要求,又害怕亚玲说出她的要求。

亚玲说,你打电话给女学生,我要见一见她。

老负问,你说什么时候见?明天上午还是下午?

亚玲说,今天!马上!立刻!

老负说,你今天下午不是在阅览室里见过她了吗?

亚玲说,我连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

老负吞吞吐吐地问,你想跟她说什么话?

亚玲反问说,你说我能跟她说什么话!

三个人就在学校会议中心的咖啡馆里见面。地点是亚玲定的,既然他俩偷偷摸摸地在学校把这件事做了,她就应该光明磊落地在学校把这件事解决好。卡桌的一端抵墙,其余三面坐着三个人。亚玲坐顶端,老负与小妹妹坐面对面。三个人面前各自摆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谁都没有心思喝一口。热气一丝一缕的、一摇一摆的,很像三个人的心思,没有一个确定的方位。很显然,老负与小妹妹都在等候着亚玲说话。在亚玲面前,老负低着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小妹妹低着头像一个犯错误的孩子。

老负打电话约小妹妹的时候,执意要避开亚玲。亚玲说,有什么话不能当我面说?老负说,我总得有那么一点隐私吧?亚玲说,你都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还有什么隐私可言?老负说,那我就不打这个电话。这些年亚玲总是大姐姐似的娇惯着这个小男人,包容着这个小男人。不能不说今天的这个苦果,一部分就是亚玲自己酿制的。亚玲让步说,好、好、好,随便你去哪里打!老负走出家门,去外面打电话。在电话里,老负跟小妹妹怎么说的,亚玲不知道。打过电话,老负从门外走进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她同意跟你见面。亚玲苦涩地笑一笑说,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她是个大的,我是个小的。老负说,你俩见面,我要在场。亚玲说,当然你要在跟前。

这一刻,他俩在亚玲面前伪装得很诚实。一个像憨厚的小弟弟,一个像单纯的小妹妹。小妹妹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去阅览室的连衣裙,一副模样却与阅览室里的判若两人,一个温顺,一个凶悍,一个逆来顺受,一个蛮不讲理。女人都是天生的好演员。一个好演员知道在什么场合演什么戏,知道在什么场合怎么演戏对自己最有利。相比较,老负的神色显得憔悴,衣着显得邋遢,像是刚从身经百战的战场走过来,准确地说,正在经历着两个女人的战争。按照实际情况,其实最受伤害的应该是亚玲。他俩伪装出来的诚实就像一把尖利的刀子,一下一下捅向亚玲的心,一下一下剜着亚玲的肉。亚玲不想看到他俩的这种伪装,不想看到他俩这种伪装出来的诚实。

亚玲转脸问小妹妹,你真怀上了他的孩子,你打算把孩子生出来?

小妹妹点点头。

亚玲说,你什么时候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我什么时候跟他离婚。

亚玲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起身走掉了。只要小妹妹把孩子生下来,亚玲就同意跟老负离婚——似乎这件事就这么轻松地有了一个解决的办法。轻松得没用小妹妹说出一句话。轻松得没用亚玲又哭又闹,去寻死,去上吊。轻松得没用老负多费口舌,在两个女人中间不断地去说服、不断地去周旋。实际上呢,从事后的事态发展来看,这段纠结的情感才刚刚开始,三个人用一生的时间都不会纠结清楚。

当时的时间是初夏五月,小妹妹六月底就要毕业离校,就算亚玲现在就跟老负办理离婚手续,怕是小妹妹也赶不上毕业前与老负结婚。小妹妹留不留省城,打不上与老负结婚的这张王牌,走不上女生与朱主任的那样一条路线。人家朱主任可是早早地就跟女学生办理好结婚证,复印件就压在校长的办公桌上,等待着留校名额。从时间上来说,小妹妹出手晚了,或许是怀孕晚了。老负与朱主任相比,算是技低一筹。省城每年毕业十万大学生,有多少能留在省城的,有多少能在省城找到适合工作的?这些天,老负天天黑头黑脸地往外跑,天南海北不断地打电话,亚玲知道老负这样做是为小妹妹找工作。从表面上来看,亚玲与老负的关系没有多大变化,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好像从来没发生过小妹妹这件事。仿佛亚玲跟小妹妹说的“你什么时候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我什么时候跟他离婚”,也只是一句耳旁风,说一说,刮一刮,就会消散去。在亚玲看来,小妹妹根本不会把肚子的孩子生下来,老负也不会为了小妹妹真的离开她。他俩就像两个任性的孩子,亚玲就像两个任性孩子的家长,你顺着他俩,依着他俩,到头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反过来说,你呛着他俩,拧着他俩,他俩反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一天,亚玲看见老负灰头灰脸地回到家,关切地问,小妹妹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老负听见亚玲说话的语气是真诚的,看见亚玲脸上的表情也是真诚的。老负却十分沮丧地回答说,这件事跟你不相干!亚玲说,怎么跟我不相干呢?我俩一天不离婚,你就是我的丈夫,我就是你的妻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亚玲掏出一张求职的表格交给老负,说我托熟人找过这家出版单位,你让小妹妹把表格填上递过去,应该问题不算大。老负不接受表格,不是怀疑这张表格的真实性,是不明白亚玲为什么要这样做。

亚玲说,我不想让小妹妹看见我的男人在省城给她找不到一份工作。

老负说,你是说我没本事?

亚玲说,我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老负说,张俪不会接受你找的这份工作。

亚玲说,你不说,我不说,小妹妹不会知道。

老负说,我知道。

又一天,老负回来家,躺在床上,头蒙被子,一个劲地哭泣。亚玲问,就算小妹妹在省城找不到一份适合的工作,你也不至于这样吧?老负说,张俪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亚玲问,你为什么要同意?老负说,我连一份稳定的工作都给她找不着,我不同意有什么好办法?亚玲说,我俩离婚,你跟她结婚呀!老负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亚玲心里一阵子刺痛,觉得是他们三个人合伙杀死了这个没见过人世间的孩子。“哗啦”一下,亚玲眼里的眼泪流出来。亚玲不是为自己哭泣,不是为老负哭泣,更不是为小妹妹哭泣,是哭泣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和谐号动车从省城发车,到上海不到三个小时。平稳、舒适、快捷,是和谐号动车的一大优点。但亚玲不喜欢的恰好就是和谐号动车的这一优点。从省城到上海这条铁路线,亚玲先后走过无数趟。先是K字头的慢车,后是T字头的快车,最后是G字头的动车。动车比快车快一小半,比慢车快一大半。这些年,亚玲已经适应慢车的速度与“哐里哐当”的嘈杂声响。从心理上来说,亚玲需要列车的缓慢速度。在这种缓慢的速度里,亚玲才能够把省城与上海慢慢地对接上,才能够把自己与老负、儿子、小女人慢慢地对接上。亚玲在心理上是排斥这种对接的,在情感上是饱受这种对接痛苦的,这些都需要一个时间的缓冲过程,都需要一个心理的转换过程,更需要借助慢车“哐里哐当”的嘈杂声响来宣泄、来释怀。亚玲坐上平稳、舒适、快捷的和谐号动车,望着窗户外面飞驰而过的各种景物,自己跟自己说,我要动车的快速干什么?我要动车的安静干什么?

那一年,亚玲从省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在省城的一所小学当老师。又一年,亚玲写诗歌在省城成为一位小有名气的女诗人。再一年,老负作为省城一所大学的诗社社长,邀请亚玲去讲座。就是在这一次诗歌讲座上,亚玲第一次见到老负。老负说,我可是无数次地见过您。省城几十所高校,每一所大学都有文学社,每一所大学都轮番邀请亚玲去讲座,老负赶场子听过好多次亚玲的讲座。那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新时期的文学热开始退潮,大学生不再张口闭口地必谈北岛、顾城、欧阳江河等朦胧诗人。但新时期的文学余波还在,朦胧诗的余热还在,大学生的诗社还在。当年亚玲算是第一个在大学生中大力推介海子的诗人。那时候,海子还没去一个名叫山海关的地方卧轨自杀。那时候,亚玲面向大学生推介的不是海子的诗歌《麦子》,不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他的《打钟》和《妻子和鱼》。“打钟的声音里皇帝在恋爱/一支火焰里/皇帝在恋爱”(《打钟》)。“我怀抱妻子/就像水儿抱鱼/我一边伸出手去/试着摸到小雨水,并且嘴唇开花”(《妻子和鱼》)。海子的这两首诗入选一本名叫《中国当代实验诗选》的书中。亚玲推介海子的诗歌,从推介他的诗歌观点开始。海子说:“诗,就是那把自由与沉默还给人类的东西。”当年,诗人海子的这两首短诗与诗人亚玲的另一首短诗《野草莓》,在省城的大学生中得到最广泛的流传——

因为羞怯

我不敢说出那个比喻

 我说爱情,我说梦

而我最想说的

是少女胸前致命的

蓓蕾

或许你已经看出来,那时候亚玲最欣赏的是爱情诗歌,是各种稀奇古怪的爱情诗歌。“钟声就是这支火焰/在众人的包围中/苦心的皇帝在恋爱”(《打钟》)。“离开妻子我/自己是一只/装满淡水的口袋/在陆地上行走”(《妻子和鱼》)。而亚玲更有“野草莓”的诗人绰号在省城的大学生中不胫而走。

老负名为诗社社长,策划各种活动还可以,诗歌创作门都不入。那时候许多中文系的大学生都这样,参加诗社只是一种附庸风雅,写几首诗歌同样是一种附庸风雅,诗社油印出来的那些诗歌,跟诗歌的本质一点关联都没有,只能是分行的文字,只能是胡言乱语。反倒不如那些理工科大学生写出来的诗歌有天赋、有质感。具体说老负写的诗歌,缺乏的就是诗歌的意境与韵味,写得太实,写得太死。一行行诗歌就像一块块他们家乡山上的石头,缺少一种灵动,缺失一种飞翔的可能。老负在一首名为《少女》的诗歌中写道:“我试着抚摸你的脸庞/心里想象你嘴上的花朵”。这两行诗歌显然是对海子——“试着摸到小雨水,并且嘴唇开花”——的抄袭与模仿。

亚玲说,写诗的关键要有自己的生命经验与情感体悟。

老负说,我没谈过恋爱,怎么会有这方面的经验与体悟?

亚玲问,难道你在心里没有偷偷地喜欢过哪一个女孩子?

老负满脸羞红地回答说,没有。

亚玲问,难道你在想象中没有偷偷地跟哪一个女孩子谈过恋爱?

老负诚实地回答说,我不知道在想象中怎样去跟女孩子谈恋爱。

亚玲说,那你就跟我谈一次恋爱试一试。

老负问,我们俩谈恋爱?

亚玲说,我们俩像演戏一样,假装谈一场恋爱。

老负说,大学生谈恋爱,学校知道是要被开除的。

亚玲说,是演戏,是假的。

老负说,我不会。

亚玲说,我教你。

亚玲教老负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我喜欢你。两个人面对面,脸对脸,眼对眼。亚玲说,我喜欢你。老负说不出口。亚玲说,其实我也没有谈过恋爱,当我说“我喜欢你”时,心里想着朗诵一首爱情诗歌。老负更加糊涂了。写诗歌时,想着谈恋爱。谈恋爱时,想着朗诵诗歌。老负问,诗歌与恋爱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亚玲说,恋爱就是诗歌,诗歌就是恋爱。

这一年春天,那个名叫海子的诗人,去山海关选择一段交叉弯曲的铁路卧轨自杀。据说,海子自杀前曾经手拿一块石头,坐在铁道线上,不断地敲击铁轨。“哐、哐、哐”的敲击声响彻那一天的血色黄昏,醒悟了四周的山川、树木、动物,就是醒悟不了火车。一列火车不躲不闪,呼啸着从海子的身上碾轧过去。据说,此后人们在海子卧轨的地方依旧不时地听见石头敲击铁轨的声音。海子自杀这件事对亚玲的打击很大,可以说打击是致命的。亚玲跟老负说,此后再也不会有真正的诗人。在亚玲的眼里,北岛、顾城、欧阳江河之流哪里会写什么诗歌呀!因此也就称不上什么真正的诗人。亚玲说,海子自杀,我写诗歌的一颗心也随之死掉了。亚玲真的一首诗歌也不写了,却跟老负真正地谈起恋爱。老负问,你不写诗,怎么会谈恋爱呢?亚玲说,正是因为我不写诗歌才谈恋爱呀。老负说,你说过,恋爱就是诗歌,诗歌就是恋爱。亚玲说,我是一个恋爱、诗歌只能取其之一的人,现在我不写诗歌当然就要谈恋爱了。

同是这一年夏天,老负大学毕业留在学校当老师。中间隔一年,亚玲与老负结婚。他俩的爱情是从亚玲的宿舍里开始的,他俩婚后的爱情生活依旧在亚玲的宿舍里延续。一间房屋,摆上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只柜子,就满满当当的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炉灶煤球,只好摆在门前的走廊里。那时候住房紧张,他俩能从亚玲的小学校挤出这么一间宿舍,相比别人已经不错了。大学住房更紧张,不少婚后的年轻教师还要与别人合住在单身宿舍里。亚玲一副知足的样子,老负一副知足的样子,他俩婚后的生活要比婚前想象的幸福许多。大学不要求坐班,老负有课就去上课,没课或下课就回家看书备课。小学要求坐班,亚玲要去上课,中间抽空要去街上买菜,放学赶忙回家做饭。老负是一个甩手掌柜的,一点家务活都不干。亚玲问,做一个小男人不错吧?老负说,我们家的家务活都我娘干,我爸从来不插手。夜晚属于二人共有的时光,两人各自说一说过去的故事,说一说童年的时光。要不就关灯并排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静心地凝听对方的呼吸声音,静气地凝视对方的模糊身影。一缕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流泻在两人半裸的身上。

老负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踏踏实实地上课,将来风风光光地做一名教授。

亚玲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踏踏实实地生活,将来风风光光地做一名妈妈。

两年后,亚玲怀孕生下儿子,做上一名妈妈,顺利地实现自己的心愿。他俩给儿子起名叫摇摇。他俩自己带孩子。那时候大学课程少,老负一周上两次大课,有意与亚玲上课时间岔开来。这样亚玲上课,老负在家带摇摇。老负上课,亚玲在家带摇摇。小学要求坐班,亚玲不上课时,不去坐班,在家带摇摇,校长就找亚玲。

校长说,你天天在家带孩子不坐班,群众很有意见,你让我这个做校长的很为难。

校长是一位老女人,孩子的孩子恐怕都比摇摇大,就是不能理解亚玲的一颗爱子之心,就是一副铁石心肠。

亚玲说,我家摇摇没有人带。

校长说,那我不管,我只能管你去坐班。

亚玲说,我工作可以不要,我儿子不能不要。

校长说,你这么一种态度,我会停下你的工作。

亚玲说,你停下我的工作,我就可以专心在家带摇摇了。

在亚玲的眼里,儿子是天,其余的都是狗屁。一个狗屁的班,还要得扔下儿子去坐,亚玲产生一种很强烈的厌恶心理,产生一种很强烈的离开小学校的念头。

亚玲跟老负说,还是你们大学好,不要求坐班,你找你们校长把我调进大学里。

老负说,校长我不是不能找,关键是你去大学能干什么?

亚玲说,只要有空闲带儿子,我干什么都无所谓。

老负找大学的校长真把亚玲调进大学里。亚玲是一个师范生,学历浅,校长把亚玲安插进学生阅览室。认识亚玲的人,都为她惋惜。亚玲在小学毕竟是一个正经八百的老师,毕竟是一个正经八百的知识分子,去大学阅览室干的是工人身份的活,享受的就是工人身份待遇。

老负问亚玲,后悔不后悔?

亚玲说,不后悔,我不想当什么狗屁的吃屎(知识)分子。

那时候很讲究身份问题,有国家干部身份,有一般工人身份,身份不同,待遇不同,社会地位就不同。亚玲一个干部身份的人去干一份工人身份的工作,自然明里暗里吃不少亏。

亚玲说,我现在堕落成一个庸俗而慵懒的女人,不配在小学里继续给孩子上课。

老负说,我现在堕落成一个空虚而松散的男人,我教一天书就是往下混一天日子。

家是他俩共同的停泊港湾,摇摇是他俩共同的停泊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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