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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蓝:锋刃七帖
来源:《胶东文学》2023年第8期 编辑: 时间:2023-08-28

无柄之刀

2022 年冬季一天黄昏,我昏昏欲睡,突然在抽屉里找到一把无柄之刀。我至少有十几年没有抚摸它了。它看上去面如死灰,像死鱼之眼。

我把刀举起来,黑暗的空间绽开了一道伤口。这是一截没有手柄的锋刃,拥有毫无悬念的弧度。刀把所有的外力吃进去了,在手的紧握中,刀纵深地翻开我的肉,而被锈水簇拥的, 是被友人出卖的感觉。

其间我正在阅读苏东坡,我似乎理解了他与章惇那些目送飞鸿之间的较量、角力与过分惦记。

要用什么样的速度,才能切断我内部躲闪的疼痛和恩仇? 刀是光的孽子,刀是我的王!

刃口放弃了刀柄,薄得从庄子的三把利剑中随意滑过,把风声和碎影甩在后面,识破死亡的计谋,却可以放生一条刀路。

你这无腿可栖的翅膀,如果一击不中,该如何飞回我身上? 我与事物相隔一条刀背的宽度,我们在向下接近,在一根

亮线上遭遇,或反诘,仿佛我向一本书的靠拢,一页激动的纸张竖起来,字刀自戕呵护的秘密。那些被抛弃的读音,以吹毛立断的决绝,使一直紧闭的血槽逐渐睁开眼睛。

置身喧嚷的都市里,我一度身怀利器。我担心的是,锋刃上的缺口,怎么才能复原?其实,我一直把锋刃当作一根肋骨,火都无法打开的事物, 锋刃可以让它,软如咽喉。

纸 刀

何绛是顺庆(今四川南充市北)人,宋徽宗宣和间进士,他的遗世诗作较多,有一首《纸刀》:

自是无长物,微躯日日新。

敢云悲薄命,常得近文人。

用舍凭斯世,裁成赖此身。

年年烽火报,喜不事风尘。

诗歌中的纸刀,不过是裁纸刀的简称。看来诗人守贞如玉也如刀,以寂寞之刀自喻而已。但作为词语,作为生与死和解的混生之物,纸刀是毋庸置疑的存在了。这与现在“纸刀”一词的指涉完全不同,这是一种矛盾修辞法,即将两个互相矛盾、互不调和的词放在同一短语中,由此产生特殊而深刻的含义。比如为宇宙规划指明方向,比如绝顶聪明的笨蛋,比如真实的谎言。在悖论修辞语境里,在行为艺术家们用纸刀自杀的演出之后,纸刀成为苦境突围的投名状,看似无力,却也有薄到极端的犀利模拟。

纸刀一横,傻傻地发白。固然有杯弓蛇影的荒谬之感,但刀历来是主人,纸片只是小妾!纸的最大功用是载字与载道,但刀是纸刀的潜意识。在刀与纸的能指意义与其所指意义的对立、神圣意象与世俗意象的平行与相交及传统形象的颠覆性塑造中,纸刀一直在比画。直到有一天,乘刀不备,纸片竖直成刀,越俎代庖,自己解决问题:纸的问题,当然还有咽喉与经脉的问题。纸片站成刀的模样,纸刀向着纸张一路排头砍去!纸的脑袋与纸刀的断刃,纷纷落地。

纸有时也像刀一样,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给你来上几刀。纸刀割出的伤口不深,你甚至当时都没有感觉。只有等到你擦脸洗手的时候,才觉得微痛。现在,我手指肚上细若游丝的伤痕,一定就是这两摞日历留下的。

真是巧合!不早不迟,纸刀偏偏瞅准这个辞旧迎新的时候,以日历的形式让我领教了一下它的锋利。如果这纸刀是我平日里所用的白纸做成的,或者说是学生的作业,那么我手指肚上的伤痕也不会让我想多。可一切都应了那句话:“该来的你躲也躲不了, 该走的你留也留不住。”纸刀真的就选择了岁末,而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我,让我在它割出的疼中,第一次认识到它的存在,让我面对两摞日历码成的闪着寒光的刀片,不得不仔细审视起已经度过的生命时光。

纸刀的厉害在于它动作的隐蔽性,这与时间的性格一脉相承。平日里,我们在滚滚红尘中跌打滚爬,常常无暇顾及头顶上的日月。时间就是趁着这个空儿,蹑手蹑脚地从我们身上偷走了青春。一旦我们发现自己已经满头白发,一切都已是流水落花的场景了。“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这句诗不仅仅是对爱情的叹惋,更是对已逝时光的无奈绝唱。

推 刃

《公羊传·定公四年》:“父不受诛, 子复雠,可也。父受诛,子复雠,推刃之道也。”何休注:“一往一来曰推刃。”说的是父亲因罪被诛杀而儿子为父报仇,仇家之子亦必报复,则形成一往一来的循环报复。这是先秦的礼数,后用“推刃”泛称刺杀或复仇行动。

刃口的一来一往,可谓高度形象地概括了复仇的动态。犹如陈寅恪所言:“儿女情怀与英雄志略,亦未尝不可相反而相成也。” “侠”有辅助、挟持之义;“義”字指羊,是“用我来宰羊以作祭品”的意思。又因“我”字指宰羊的兵刃,故“義”字从“我”。侠义之魂戛金断玉,响彻古中国的锈红色长空。侠义之士就是放弃自我的一群人。拆骨为刀的推刃行为是一种自戕,竟成为他们的唯一选择。喜欢武侠的人,知武而不知侠, 慕侠而不重义,就是本末倒置。所以,柳宗元在《驳复仇议》里肯定了大义的向度,他认为:如果“复仇不除害”的话,也就丧失了大义的初衷。

赠 刀

西汉时期,作为技术移民的卓王孙家族进入益州成都平原,利用天然优势,使蜀地冶铁工艺独步天下,锻炼淬火的“蜀刀”奇货可居,已是京城里的上等礼品,铁剑甚至钢剑已经渐次出现。

在未发明纸以前,是用竹简木牍来写字, 因而需要一种修治简牍的小刀,汉代称为“书刀”,开始是用青铜制,后来改用铁制,汉朝即有纹饰复杂、不易生锈的铁刀。东汉时文人尤其看重书刀,书刀已随身携带,有点儿像几十年前的知识分子,喜欢在中山装口袋上插一支黑帽钢笔。汉朝的书刀常与笔砚简牍等文房用具同时出土,其环形把手也正是为了满足当时人们随身携带悬挂在腰上的需求。东汉时,蜀地生产的“金马书刀”驰名远近,为四川“广汉郡工官”所特制,刀身用金丝嵌出马形,并兼刻工名。李尤在《金马书刀铭》中用“巧冶炼刚,金马托形。黄文错镂,兼勒工名”的句子来赞美它。此书刀为光和七年(184)广汉工官所制,是已发现的较完整的东汉书刀,差别在于书刀上的错金图像已不局限于马的图像,而有鸟儿图像。

精美的书刀,书生佩戴在身,腰力十足, 成为仕途奔走的重要道具。所谓宝剑赠英雄, 那么自认为非英雄者,自然要为利刃寻找妥帖的主人。

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苏轼在任徐州知府期间,写有《以双刀遗子由子由有诗次其韵》,就揭示了个中心路:

宝刀匣不见,但见龙雀环。

何曾斩蛟蛇,亦未切琅玕。

胡为穿窬辈,见之要领寒。

吾刀不汝问,有愧在其肝。

念此力自藏,包之虎皮斑。

湛然如古井,终岁不复澜。

不忧无所用,忧在用者难。

佩之非其人,匣中自长叹。

我老众所易,屡遭非意干。

惟有王玄通,阶庭秀芝兰。

知子后必大,故择刀所便。

屠狗非不用,一岁六七刓。

欲试百炼刚,要须更泥蟠。

作诗铭其背,以待知者看。

苏轼的双刀应为宝刃,下为大环,以缠龙为之,其首鸟形。这一对无鞘之刀,苏轼不敢怠慢,遂用虎皮为囊,足见他对此的珍视。困厄中的他,知道兄弟苏辙绝非池中物, 转赠之,与刀分别之际,特写了这首“刀铭”。个中万千情感,纸张承载不了,唯有刀可以托付。

苏辙的诗《子瞻惠双刀》对此感叹不已:

……

我衰气力微,览镜毛发斑。

誓将斩鲸鲵,静此沧海澜。

又欲戳犀兕,永息行路难。

有志竟不従,抚刀但长叹。

……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这样的一双宝刀,竟成为承载兄弟二人泪水的道具。读来悲乎!

苏东坡与《却鼠刀铭》

不久前的一个秋日,我来到眉山纱毂行探寻古意,不料却遇到一场秋雨。于是,我只能在想象中“宋朝的屋檐”下躲雨,遥想那一幅徐徐展开的“清明上河图”,在诗意中萌芽的桑叶沾满水珠,已经弯成一勾红墙碧瓦上飘起的新月……

想起一个少年苏轼与刀的往事。

秋季的一个中午,苏家的书房内一改昔日的静谧,人来人往。苏洵素颜白发,但长年的山野奔走让他脸色红润。他着一身夫人刚刚制作的月白色丝袍,显得玉树临风。他站在厅堂中间,指使几个青年登上高凳,往墙壁上悬挂一幅装裱的书法作品。

其夫人也来了,她的目光掠过那舒朗俊秀的墨字,轻声吟诵:“长不满尺,剑钺之余。文如连环,上下相缪……”那是一首语言简练、状写细腻的四言诗歌,勾勒出一把利刃的短小与纹饰,令人过目难忘。

这就是苏轼所写的《却鼠刀铭》。“却” 为“退”之意,这个对刀富有深意的命名, 出自少年苏轼。诗歌写了一个不知名的乡村野夫,更可能是一位江湖侠客,对于手里攥着的那把刀,越看越觉得心烦意乱。一天在眉山城外的乡道上,他被路过的苏轼身上的英气所吸引,就把刀送给了他。

这是意外之喜!少年苏轼血气方刚,像苏家父辈那样有古代侠客的梦想。苏轼于是佩刀而行,但更多是藏于抽屉。他时时告诫自己不能惹是生非。忽然一天,家中闹起了鼠害,老鼠们常常“跳床撼幕”,扰人不安, 苏轼实在忍无可忍,想起韩愈著名的《祭鳄鱼文》,韩愈劝鳄鱼赶紧搬家,并列出时间表。鳄鱼听后,果然西迁,潮州鳄鱼之患因此消除。苏轼的刀置于室内茶几之上,苏轼大声朗读自己的《却鼠刀铭》。几天之后, 老鼠竟然真的四散而去。也就是说,刀的威力逼退了猖狂的鼠辈!这实际也是苏轼一厢情愿的浪漫。

在《却鼠刀铭》的结尾,苏轼深有感触: “呜呼嗟夫!吾苟有之。不言而谕,是亦何劳。”

这神奇险怪的故事,印证了古语“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为什么苏轼非要在家驱赶老鼠?其实, 这与苏家夫人开始养蚕密切相关。

养蚕是非常细致而辛苦的工作,来不得半点儿差错。优良的环境卫生是养蚕的必要条件。

因此,凡是养蚕之家,必须驱鼠。

具有对照意义的是,哥哥完成《却鼠刀铭》,弟弟苏辙写的却是《缸砚赋》,两篇少年英俊之作,却昭示了完全不同的旨归。一个倾心于以刀除害,一个沉溺于文房器具, 气血与胸臆,似乎隐约可见。

为了激励兄弟俩,父亲苏洵让他们把这两篇文章誊写、裱糊之后挂在墙上。一是为了提高其写作兴趣,增强信心,二来也不乏父亲的自鸣得意。

多年以后,苏轼被贬到广东惠州,他在《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里感叹:“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显然,饱经忧患的他,已超然于对鼠的仇恨之上了。

苏轼是爱刀之人,一生得到过异人赠予的多把好刀。他后来写诗《谢曹子方惠新茶》, 就提到一种叫作“鸊鹈膏”的刀油:

陈植文华斗石高,景宗诗句复称豪。

数奇不得封龙额,禄仕何妨似马曹。

囊简久藏科斗字,剑锋新莹鸊鹈膏。

南州山水能为助,更有英辞胜《广骚》。

鸊鹈(pìtí)膏,指的是鸊鹈的脂肪。除苏轼外,元代王逢在《江浙平章三旦八第宅观敕赐龙电剑引》中提到:“鸊鹈膏莹今几年,淮汴襄汉兴妖祆。”明代徐渭也在《赠吕正宾长篇》写有:“铜签半傅鸊鹈膏,刀血斜凝紫花绣。”用鸊鹈膏涂抹刀剑,可使刀剑不锈。其实,铁锈反而是避鼠的。

也许,在却鼠刀上,苏轼赋予文字之“铭” 并不能镇鼠,如果大量抹上鸊鹈膏,岂不令老鼠欣喜若狂?

在阴差阳错的机遇里,渴望练就一身屠龙术,不见龙吟刀不能出鞘。但龙久久不现身,就只好杀鼠。这是刀的幸或不幸?多年以后,苏轼感叹鼠辈成群,杀不胜杀,再写《黠鼠赋》,那就是另外一番况味了。东坡感叹:人能驯服神龙、刺杀蛟龙、捉取神龟、狩猎麒麟,役使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然后主宰它们,最终却被一只老鼠利用,陷入这只老鼠的计谋中,他吃惊于老鼠能够自如地处在极静到极动的变化当中。而人的智慧也许还做不到啊……

钝与利的悖论

多年前,我刮胡子使用的是普通的剃须刀,用了一个月,刀子就有点儿钝,有一次刮完脸之后,发现刀片上鲜血淋漓。这就是说,刀片钝了还会刮破脸皮。迟钝的,反而是扎人的。

后来我购买了进口的剃须刀,它有五层刀片,相当锋利,所以每次刮脸都很干净, 并且我喜欢上了刮胡子的感觉。只是奇怪, 刀子锋利了却刮不伤脸。锋利者,反而是顺帖的。

这的的确确构成一个悖论:锋利的刀片不会刮花脸,而钝刀片却把脸刮伤!我逐渐意识到:锋利的刀子往往使人注意力集中, 干净利索;而使用钝刀子时,我却是漫不经心,手一滑,就挨上了。

在我看来,做人不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但也不能太钝。那么,就不紧不慢地切割吧。

抽刀断水与寒冰断流

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展示的是于事无补且有加剧事态的举止。其实,把栏杆拍遍,利刀断水如斩离愁,大可一试。

相比起来,我更倾心明末清初文学家吕留良的《述怀》:“清风虽细难吹我, 明月何尝不照人。寒冰不能断流水,枯木也会再逢春。”寒冷的坚冰也无法阻断水的流动,枯萎的树木到春天也会再度发芽。这一蛰伏而起的明快,宛如断波碎浪托起的明月。

【作者简介: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四川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黄河》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西部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李颉人文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