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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仕江:微尘大地(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3年第2期 编辑: 时间:2023-08-21

凌仕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花城》《天涯》《山花》《散文》等刊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大量作品被《新华文摘》《读者》《青年文摘》《意林》《作家文摘》《散文选刊》等刊转载。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人民文学》游记奖、首届丝路散文奖。著有《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飘过西藏上空的云朵》《我的作文从写信开始》《西藏时间》《天空坐满了石头》《藏地羊皮书》《蚂蚁搬家要落雨》《藏羚羊乐园》《藏地孤旅》等十余部作品。

微尘大地

文/凌仕江

蝉自故乡来

背着故乡上路的人,身上总脱不掉一枚“蝉”的胎记。

蝉是年少无知的玩伴,是我进入青春期之前,喉结喑哑的妙音伴随。喑哑是同频共振的忐忑和狂喜,是渴望理想长大,幻想独自远走高飞的呐喊和隐喻。这时,山坡上顶着天空的玉米,正在阳光下以秒为计时单位的速度撒金扬花结穗,大豆高粱也在争先恐后看谁最快滚进农家晒坝,而多声部的蝉已集结绕过炊烟的痕迹,攀缘到高高地槐树和苦楝树之上。它们一个个“这树望着那树高”的唱个没完没了。以我现在的审美能力,绝不吝惜将“唱诗班”的美名,赋予蝉的抒情与咏叹;它们唱完了被风吹过的夏天,接着又唱传说老虎要被晒死的伏天,声声悲秋,却不肯罢休。

这让路边无人问津的桉树情何以堪?

桉树抖落一身风尘,最终还是沉住气,决定对蝉一言不发。桉树有的是温柔的耐心,面对一只白蚁钻进自己皮肤,桉树依然保持一脸慈悲的微笑。桉树知道所有树木都是生灵的依靠,蝉不要命地吹响冲锋号角,是为了早一天带着成熟的灵魂,抵达风调雨顺的家园。在一棵露水草的认知里,不是每种树都招惹蝉,蝉愿意到哪种树上歌唱是蝉的选择,与树无关。

忆念中的蝉,总是在晌午成堆地扎在村人赶场经过的那棵苦楝树上。有时,一个村人经过开满紫花朵朵的苦楝树下,蝉会突然关闭高音喇叭,顿挫地将频道扭到低音部位置,试探人的危险系数;若是一伙路人嘻嘻哈哈经过树下,蝉就加大音频震慑人间,这时它们对人的反击不顾一切,玩了命的火力全开,齐声高唱,让声势浩大的喧嚣盖过人声鼎沸。

午后,晒坝里的粮食烫脚板心,打瞌睡的大人们停下手中翻转粮食的推耙,窝在屋檐下的竹板躺椅里,将蒲扇摇个不停,而我的兴趣早被嘒嘒蝉鸣带走。于是,轻手轻脚地避开大人们半睁半眯的眼睛,悄悄地从丝瓜藤栅栏里抽一长竹竿,再抓一根父亲的竹篾条,两头网一个球拍,插入竿尖,兴高采烈跑到柴房的亮瓦下网蜘蛛网。若发现球拍上的网还有漏洞,就从竹林遮盖的后屋檐再网一些蜘蛛网,直到一张缜密的网完美无缺,我便卷起裤管,戴上草帽,光着脚丫,踩过铺满金黄稻谷的田埂,用仰望的方式抵达那棵蝉歌声声的苦楝树下。

蝉们似乎已远远闻到我身体的气息,歌唱忽然戛然而止。我只好蹲在离蝉身后几米的红苕堆里,待它们重又忘乎所以歌唱的时候,才探出头,缓慢地移动身子,瞅准蝉密集的树枝,伸出网拍猛地一戳——蝉必定挣扎,它越是挣扎,翼越是容易被蛛胶粘紧。蝉在胡乱翻身,蝉丧失平衡地扑颤着,蝉甚至已失去理智,蝉在惊天动地地哀叫,蝉向世间万物发出求救的信号,蝉用尽全力从肛门喷射出一股水状的雾,却依然脱不开身。

我喜出望外地收回颤抖的杆,心花怒放地从网拍上取下一只只蝉,像是从树上摘得一粒粒饱满的苦楝子,它们全被两个裤袋满满收容。

此时,蝉们的高音喇叭像是关不住的破音响,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如同一部绝唱的史诗,从一个少年身体的某个器官发出,响彻大人们惊恐万状的眼窝里。大人们将我团团围住,要我把蝉交出来,他们将蝉抛在火堆里烧得吱吱作响,发出甘美异常的味道,然后唤来自家尿床的孩子吃香喷喷的蝉,说这是治病的良方。我把剩下的蝉,默默地装进透明的玻璃瓶中,偶尔捉一只出来,用母亲缝补衣服的毛兰线,牵着蝉的手,在土木窗前看袅袅炊烟和云卷云舒。

……

离开故乡几十年之后,蝉与我似乎都成了故乡遗忘的“胎记”。我不知虎榜山下是否还有像我一样恋蝉的孩子?出门在外的世界,瘦小的记忆早已被旧人闯过的大江大河,马不停蹄地覆盖。生命的流程如同一往无前的流水,挡不住,收不回。雪线,带来了塔黄圣洁的气息;雪山,奔袭着鹰的诡异与张狂;雪地,冬虫把安全的梦托给追逐夏草的斑羚,于是心领神会的斑羚便将挖虫草的人,引到山的那一边。河流,送走了一滴水的梦想,却覆盖不了一块石头原地不动的惦记;而城池里车水马龙的日常风景,周而复始地覆盖着暂居者过往的一切,边地百年老树上的乌鸦,把黄昏撕碎了唱给斜阳的虚情假意,被红尘碾得粉碎。

停在岁月枝头的蝉,不经意被一个回不去故乡的人,淡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辛丑年立秋后的一个黄昏,我在藏朵舍工作室却被一只蝉给深深地吸引了。玻璃窗前的华灯渐渐初上,在开放式的厨房里,我慢悠悠地张罗着一个人的晚餐,忽然大阳台上传来几声亲昵的蝉声,像是谁猛然扭开了那台滞留在博古架上的变导体收音机。我转头一看,纱窗青丝密缝地关着,这十五层的高楼,蝉怎有力气和勇气飞得上来?可想到大阳台上花草植物弥漫的清香,也就不难理解蝉的奋起直追了。又想蝉是否像某些人一样恐热?是不是藏朵舍的中央空调引得蝉来乘凉?但这个愚蠢想法,很快被故乡正午阳光下巨响的蝉鸣,打了一记响亮耳光。当眼睛直视着阳台角落那株快要伸到屋顶的鹅掌柴,和那一株伞形的平安树,以及电脑旁天天泛绿的琴月榕,若有一只蝉附在树身上,不正是一种相得益彰的美吗?于是我便从厨房,走到了大阳台。

蝉正死心塌地趴在纱窗上。

从蝉时不时发出的“嗯”声里,不难猜想它的愿望,一定是想进入藏朵舍,与平安树、鹅掌柴、琴月榕做伴吧。习惯了独处的我,当然无怨无悔地接纳这诗意的恩赐,接受蝉意的布施和蝉灵隐秘的感召,可转念一想,这只蝉若是进了藏朵舍,不分白天黑夜的蝉鸣,吵着邻居们怎么办?于是只好收敛对它的热情。

可它果真是一只通灵的蝉,在我转身朝厨房走去时,它又开始了蝉鸣嘒嘒。似乎是在恳请我为它打开纱窗,可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它整体黑色的身子,如一具小小的航母被长长的翅膀笼盖。那透明的翅膀,如森林里风化成翼的树叶,纹理唯美,清晰可辨,仿佛夹在古书里的两枚会飞的书签;背脊凸出的黑壳似一块黑得发亮的煤。除了黑,它的腹部还有几丝血褐色的光泽。它在纱窗上冥思苦想,如何才能突围进入神秘的藏朵舍?我不假思索伸出手去推窗,我以为它吃尽苦头飞抵窗前,完全会听从我的摆布。我一心想帮它实现梦想,让它进入一个奇幻的世界,随意选择它钟爱的花树攀缘,可是它没有,在我的指尖快要触及它身体的时候,它忽然煽动翅翼扬长而去,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我的心猛烈地颤抖了一下,随着它极速的影子垂直而下,仿佛一块琥珀玉石,从十五楼高空坠落大地。背后有万箭穿心的疼痛,眼前是山呼海啸的悲壮;我看见一个历尽千难万险的攀登者,为了见识高空世界里的三棵树,一路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它身子小小却背负着极端的探险精神。我不知高楼之下迎接它的是风情万种的银杏,还是铁石心肠的水泥地?是绵柔的海水,还是汹涌的火焰?停下手中切割的比萨,我满脑子都是疑问。

原以为它会回来,可是它没有。

一只一去不回的蝉,与一个人久别的故乡,有着怎样的关系?说有关系一定也有,说关系也没什么不可以。可我宁愿相信,这只蝉来自久违的故乡,它带着“莫问故乡秋光好”的安慰探访故人,然后迅即提着易碎的灯笼昼夜返回故乡。它停在纱窗上的几次鸣叫,是否可以翻译成这样的句子——

你不能眷恋高处的寒,

你是有故乡的人,

你的尘在大地上。

我不知这只蝉是不是年少玩伴的那些蝉的化身。不管它是与不是,我想作为蝉的叙述者,都有必要在本文里给蝉一个郑重道歉——其实,这也是我对故乡的歉意,毕竟离乡越久的人,知晓故乡事,已越来越少;所幸为自然季节和游子思乡传递消息的蝉,本应获得人类至高无上的敬畏,却不幸任随人捉来吃喝玩弄。之于旧年蝉事,我试图有一天能将蝉心刻在苦楝树上,作为出走一代供奉精神故乡的图谱,这童年的苦蝉游戏,值得我如此忏悔。

此刻,它的触角与轮廓已被我手中的小毛笔,勾勒在清新的宣纸上;它灵敏的眼睛正对视着我沉默的眼眸,但它背上的黑壳和它发声的机器,始终让我的愚笨难以企及,我在白石老人的蝉世界里反复琢磨,真是赏蝉容易画蝉难。后来,看过不少画家大同小异的蝉,唯发现蝉音最难捕捉。在单调而贫乏的日子里,常常坐于案几,手握狼毫发呆,想着那一片我尚未描摹出的蝉音,手中就像捡到了一块发亮的煤,它足以照亮归乡者的万水千山!

竹象飞舞

竹象是笋子虫的学名。

蜀南中的故乡人打死也不可能叫竹象,原由它太过书面或生僻。假设我没有离开故乡,我依然习惯一介农夫对笋子虫平民又单调的指认。可如今,我必须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称笋子虫为竹象,这的确容易让故乡人别扭和费解,但却有利于一个学者与大地行者交谈神秘昆虫的存在。尤其生活在北方难见竹林的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竹象。

蜀南人家的品行最不缺竹的风骨。走出蜀南的人,其身上那股求生的钻劲和爆发力,是否能够找到笋子虫猛力啄笋破竹的影子?

有竹的地方必有熟悉的风景。

风能把竹吹成弯弯月,也能被雨弹回笔直的最初。对于能屈能伸的竹,风和雨都是不可或缺的陪伴。因了竹的存在,蜀南地质一年四季都被温润和潮湿浸渍。尽管笋子虫是灭竹的天敌,但竹林人家却不愿说笋子虫的坏话,更不愿替竹拿出解药,铲除虫害。

这是竹的泛滥,还是竹林人的静默不争?

少年的夏天,是与破土而出的竹笋一起疯长的。竹笋生怕自己比少年长得慢,少年更是不甘寂寞,每天都来竹林里与竹笋比高低。可是天天如此,少年眼睁睁看着竹笋从地底下一窝接一窝地蹿出来,没几天工夫就蹿到半人高,少年依然是形单影只的少年,且不见身高明显变化。正当少年提起脚尖踹向那一株即将高过头顶的竹笋时,竹象如一个神奇的外星人进入少年视野,竹笋从此慢镜头淡出少年逼视的眼睛。

那是一只体积肥胖的雌竹象。

它像一架张牙舞爪的侦察机,在空中摇摇摆摆,忽高忽低,扫描大地,藐视人间,少年惊恐万状地仰起头,一种近乎让人头晕目眩的声音,让少年不知此物来自何方神圣?少年将双手抱着头部和耳朵,继而把左手伸向空中,想要将这家伙片刻挽留,无奈它却越飞越高,直至消失在竹林深处。雾水一头的少年晃动脑袋——他明显记住了那怪物头部拇指般大的金黄色圆锥体,上面插有一根笔直细长的吸管,如同象鼻。

在梦中,那象鼻仿佛一根遥感天地万物的天线,将少年敏感的神经,吮吸得灼痛。

又一个同样的时辰,少年来到同样的地方。那个脑门上伫立着长长天线的家伙又出现了,它稳妥地趴在那根高过少年头顶的竹笋身上,仿若美梦中。一滴晶莹的露珠儿停在它的鼻尖,嘲笑它的憨态。少年蹲下身,发现除了昨天看清的那个圆锥体,此物的腹体还有一个椭圆锥体,比拇指略微长一倍多,胸部两侧有一对弯刀似的大脚,腿节和胫节的利刺长着齐整的茸毛,刺得竹笋满身伤痕,腹部上还有两对小脚。少年心里默数着,这长着六条腿的家伙到底来自天空尽头,还是大地深处?少年欲伸手触摸,却被它浑身坚硬的外壳久久吸引,那金色的外壳里,镶嵌着两瓣黑色的硬翅,上面有九条竖着的斑纹路,下面埋伏着一对褐色柔软透明的亮翅。

少年欲动不敢动。

面对这一枚身披盔甲的武士,怀抱两把锋利的大弯刀,少年手无寸铁,任何轻举妄动都是一种危险……少年侧过身,发现其他竹笋上有虫子将头上的天线像枪一样瞄准他,不止一只,似乎他成了它们监视的敌人。有的笋子虫虽然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却已将长长的吸管伸入竹笋内部,陶醉在笋汁的香味之中

少年的手像一根受伤的竹笋颤抖,俨然不知所措。

少年陷入无与伦比的梦境,笋子虫爬满他身体的每个部位,感觉至少有一万只笋子虫在他小小的房间飞舞生风,当他正在享受阵阵凉意时,突感手背被一根吸管钻心的刺入,待他揉揉眼清醒时,母亲用竹子穿起的一根烧苞谷(玉米棒)已放在他的手边。少年裸体的身躯在竹席上卷曲如一条肥胖的笋蛆儿。

没错,就是笋蛆儿。乳白色,纺锤形。少年忽然明白了那些在内部吸食笋汁的笋蛐儿就是笋子虫的产卵。一枚卵从笋子内部进入泥土,它的蜕变与进化需要多长时间,少年无从考证与算计。幼蛆成虫,雌远多于雄,雌性个头小,雄性个头大。少年从颜色上辨识病笋的眼力超乎寻常,他从笋子里取出的笋蛆比蚕蛹体积大两倍,数量装满了三个吃了雪梨剩下的空瓶子。只要是长了笋蛆的竹笋,再胖都必死无疑,这是人们肉眼看不见的竹象隐形的暴力。

挤进木窗的阳光,突然敲开少年微闭的双眼。竹林里传来一群少年的声音。那声音穿过竹林,击落一匹匹苍老的笋壳,像一架架无人机,穿云破雾,挤出竹笋的心脏,直逼少年逼视的眼睛。

少年站在高过他的竹笋面前,望着竹笋身上多出的一个洞眼怔怔发呆。那一群不知出处的野少年,人人手上捧着一只或多只笋子虫朝他傻笑。他握紧拳头,与他们一个个反反复复对视几眼,然后凶神恶煞地丢下一句:统统给我放下。

野少年没有退缩,一个个嘴里咒语般地喋喋不休:凭什么?这笋子虫又不是你家的?

少年左手指着竹子,右手指着野少年:对,笋子虫不是我家的,但这里的竹子全是我家的。

没想到其中一个怒发冲冠的野少年一声怒吼:好,你的,你给我看好了。野少年一气之下,把一只巨大的笋子虫脚爪扯掉,把它的长细管正反转动一圈,再扯掉它坚硬的背壳以及翅膀,猛地甩进嘴巴中,吹胡子瞪眼,“喀嚓”作响的声音,像嚼干胡豆。

少年的脸顿时黯然失色。

野少年相互递了个眼色,围成一个圈,纷纷把手上的笋子虫,放进一个蛇皮袋子里,然后向少年挥手挑衅——呶,你过来看,这口袋里的几百只笋子虫是不是你家的?

少年想走近看个究竟,哪知野少年们像是设计好的圈套,忽然启动脚步,像一节节移动的竹,一个个少年在竹林里腾飞,迅即一窝蜂逃之夭夭。少年没有追,停在原地,眼睛里直冒火花。

那火花里有一群大小各异的笋子虫在迷雾中穿行。

天天穿梭于竹林的少年,他发誓要捉比野少年口袋里更多的笋子虫。他不知野少年捉的笋子虫只为城里的少年提供玩物,甚至可以换回几把麻花,或吹一个比乡村世界更大的泡泡糖。少年捉回的笋子虫摆了满满一床,它们不听少年的使唤,很快把少年整队编制的庞大布局搅得支离破碎,有的甚至攀爬到了白色的蚊帐上,它们累了就飞作一团。

少年匍匐在床上看几百只虫子在头顶飞舞,那壮观的气势,远远超过一架风力无比的大风扇。少年不顾家人的反对,扯来一根根母亲绣花的彩丝线,一头把笋子虫的大脚拴住,一头套在木窗上,任凭它们怎么飞舞都飞不出一扇窗的世界,逗得木窗下鸡飞狗跳,猫鸭心急如焚,望尘莫及。

这水深火热的残局很快被山上下来的一个少年瓦解。

山上少年是山下少年学堂里的伙伴。山上少年有着高粱穗一样沉甸的眉毛,唇边还有一撮麦芽般嫩幽的胡子。山上少年吩咐山下少年去灶屋找来洗锅的竹刷把,自己则从屋檐下的柴禾里找来一捆高粱秆。山上少年用镰刀截取高粱秆最结实的那一节,再从山下少年手中抽出一根竹签,一头插入笋子虫前腿中。山上少年每插一根笋子虫的腿签,山下少年就扭过头去喊——痛,痛,痛。山上少年笑不作声,一只接一只,如此反复,山下少年痛并快乐着。接着,山上少年在高粱秆末端下方呈“十”字形对称穿上了两根竹刷把签,每一根竹刷把签的两头各穿一只笋子虫。然后,把高粱秆的另一端插入毛竹筒中。山上少年将刚做好的礼物,迫切地递到山下少年手上——

我们不用城里人费电的风扇,这是我们乡村最节能的风扇。

山下少年将一架架造型相同的节能风扇,搁放在写字的木桌上,吃饭的餐桌上,还有各个房间的窗户和床头柜上,只要一只笋子虫接收到风的引力率先展翅,其他的也会慢慢效仿起飞,随即它们会像风车那样转山转水,很快一阵阵凉风就吹遍了夏天。

山下少年问山上少年哪学来的这节能风扇手艺?

山上少年说城里那些卖笋子虫的人就这么干的。

山上少年比山下少年大两岁。山下少年羡慕山上少年心灵手巧,学什么像什么,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山下少年在山上少年面前产生依赖思想,缠着山上少年要把这些节能风扇卖到城里去。

山上少年咬牙巴干瞪眼——切,亏你想得出来,卖给城里人,不如送给我们田地里干活的大妈大爷。山下少年什么也不说,只是凶巴巴地逼视着山上少年。

“怎么了,你不高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城里人上班有风扇,还有空调,我们农村这么多在太阳下干活的人,城里人想过为我们送点免费的风来吗?”

山下少年委屈地补充道——可是,我好想吃麻花,好想吹泡泡糖。

“你可怜兮兮的。”山上少年白了山下少年一眼。

池塘边的香樟,蝉鸣声声,划破了宁静的田野。午后,山上少年与山下少年扛起他们的节能风扇,胸有成竹地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哪里打谷场的人多,他们决定先把风扇送到那里去。

……

被风吹过的夏天年年都有回忆,被虫害过的竹笋死不复生。谁知多年以后,忽然在网络图片上发现笋子虫的各种吃法,竹象便占据了灵魂飞舞的天空。城市的天线一旦失去信号,天真的数据必将从丢失乡野开始,山上少年的消息早已踪迹全无,追忆茫茫人海的山下少年,在远方可怜得像一只被流浪猫拔掉天线宝宝的笋子虫。

与蛙共鸣的人

写作或过日子,嫁祸乡愁,的确是矛盾又痛苦的奢侈品。

作家阎连科说,拥有乡愁的人,对于写作是一笔财富。然而过日子,人们宁可要铺盖面填满碗缺口,也不愿接受肥得流油的乡愁泡沫,或瘦得长包的精神肿瘤。

当蛙鸣在夏日住进耳蜗的时候,我已在别人的城市生起乡愁。不只是这一年,而是年复一年的盛大夏日,我都在绕不过的高楼大厦与生长不完的社区林荫潭水角落,向清脆悦耳的蛙鸣致歉。因为我至今也没听懂蛙声一片,尽管稻花香里的丰年住着我的亲人。很难排除多年以前,那个叫辛弃疾的乡愁主义者,他伙同无所事事的文人墨客聆听蛙鸣,并且把蛙鸣种进唐诗宋词,从而影响了后来不少追梦流离失所的人,对蛙鸣的误解。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蛙都是城市的寄居者。

蛙和我出自同一片田野,我家就在蛙的岸上住。

在浩大的城市里,没有一个我的原住民亲戚。蛙鸣的出现,在许多写作者大惊小怪的笔下,都是不合时宜的兴奋剂。在他们发达的想象意识里,蛙鸣同蚊虫一样,只属于稻田、水塘、沼泽、草棵、粪坑、芦苇、菜畦这些与城市格格不入的乡野范畴。

其实,在城市里听蛙鸣,早已不是什么奇闻,也算不上什么诗意的命题,我想我应该尽量回到平常的叙事状态。蛙不过是人类生活不请自来的参与者,它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城乡抱团取暖的胴体亲密相拥的实事,它让倦了累了的飞鸟,可以真正让一颗心舒下来,接纳一个金贵的“静”字慢慢抚摸。习惯枕着蛙鸣入梦的人,更能真切体味心静自然凉,褪去浮世见天然的自在。毕竟我们理想的城市生活,已从世界现代田园城市,跨越美丽宜居的公园城市,这里面当然少不了青山绿水的养德泽福,人类栖息美学价值的追求,以文化人和绿色低碳的健康体系检测标准。我想,有蛙鸣相伴的城市,实在是生态发达与人共情的家园向往所需。

无聊雨天,在有伞不愿打的天空下,一个人总会止不住地产生欲念,要是这城市有我的亲戚,该出现多么恰当又放松的理由——这样我就有温暖的去处。可遗憾的是没有。徘徊十字街头,无论雨下多大,怎么扳着指头细数,脑海呈现的大多数,皆是不值得打扰的熟悉的陌生人。

因为蛙鸣“豉豉”“呱呱”“踽踽”的牵引,我必须利用失眠的夜晚,扯出大片大片的乡野生活,像遮羞布那样盖住现代文明城市激荡人心之后的空空如也。

茫茫幻幻汹涌的空。

科技闪烁迷离的空。

邻居多年却不知对方姓氏的空。

这满城繁华的“空”,如同空气里大面积的虚,看不见,也抓不住。而地面上出现残局般的坑,与空刚好形成对应。坑比空更为丢人现眼。有的坑,像城市撕裂的一道伤口,不知在原地躺了多少年,也无人去填。它被绿色防护网和一些挡板屏障遮掩着,可它们终究未能遮住城市长满蜘蛛网的瑕疵部落。每次路过,我都会伸长脖子,去看看那坑到底有多深。我以为我可以看见蛙的身影,可我看见的只是坑的贪欲——它的野心远不止深造海市蜃楼。有人说,挖坑老板,卷走城市的钱,早已远渡重洋。又有人说,那人已被秘密捉进另一个坑里,出不来了。每座城,或多或少都能发现一些岁月无法尘封的坑,它们是城市关节容易生锈的缺口,也是经济断裂带的纠纷和物证,它们需要大量人工和无限量的物质去填补,最终它们还要成为钢筋水泥的产物,然后成为包罗万象的大厦、商场、住宅、超市。它的高高在上让不知坑历史的人去仰望。

历史的坑被高楼填满,看不见历史的高楼,如同看不见的城市。没有乡野生活经验的人,不足以体味身处泥泞,仍能遥看满山花开。身居乡野的人,从不拿蛙鸣当谈资,那不过是日不落的农人生活可有可无的轻音乐伴奏。好比暂居城市的人,不知季节变化,也不知眼皮子底下的高楼,早已疯长出翅膀、眼睛、大脚,还有植入长空的天线宝宝。即使真正的城里人,也不大理会蛙鸣的造访,但凡从乡村奋进城市的人,还能被一缕蛙鸣牵扯神经。

十七岁之前,我的乡野生活已告人生段落。从他乡辗转城市,于我来讲,绝不亚于一个人的长征,哒哒的马蹄经过雪山、草地、绕过红尘,好像时光睕了人几眼,便是几十年。直到有一天,月光与蛙鸣在耳边同时升起,循声望去,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停下来,揉揉眼,开始审视周遭的生活。

究竟我身在何处?每天目及之处,围城的高楼如马赛克斑斓一片,外部看不见的建筑还在不断扩张延伸,内部地下的铁轨一条条像蛇一样潜伏,不时宣告苏醒启程,一条条绿道已链接居民楼下,越来越多的健身运动场,不再让人产生走不出围城的捆绑,也无须刻意去远远的郊外,陪蛙鸣看星空。

忽然之间,这城市似乎能聆听蛙鸣的地方不觉多了起来,除了居住的社区院落,上班的园林式办公区,再远一点的三圣乡荷塘月色,更是聆听蛙鸣的好去处,它们或多或少填补了城市之心的空。因对蛙鸣的敬畏,今年六月的某一天,我专程驾车来到荷塘月色。可眼前的荷塘,早已不再是十年前人山人海的赏荷之地,它几近成了一片废弃的荒野和沼泽。有垂钓者带上先进装备,强制突围禁区开始对鱼儿诱导。几只残胳膊断腿的狗,坐在路边的苹果树下,望着路人半天挤不出一滴泪花。许多路径都被石头和木板作了禁止通行的告示。如此境地,让人唏嘘,甚至震惊,昔日标榜五朵金花的城市示范休闲地,不知何时已夭折一片。好在,蛙鸣并没有缺席。地面上随处疯长的野花,平添了几分自然的野趣。几只活脱脱的蛙,站在露珠晶莹的荷叶上,与稀落人群中的我悄悄对视,它的表情像是有话一定要说。不虚此行的我,从水边带走几株凤眼莲,种进工作室的水缸。

我陪着她盛开,她陪着我怀念一个淡出记忆的地名。

原来,我并未走出故乡多远,原来这乡村的景致,一路都在跟随我的行程演变。只是城市膨胀太快,让我们无法停下脚步,静下心来聆听自然的赋予。只不过乡村田埂里的蛙鸣“大合唱”和“交响乐”,已变成穿过城市亭台楼廊小河流的长吁短叹,有公园的地方就有水和草,大自然里的好声音变了,蛙鸣出场方式也多了自由的选择。只不过我们眼前少了几个提着蛇皮口袋,手撑长杆挑逗青蛙的孩童。那时我们不仅把那翠绿披肩、白色肚皮、鼓起两只眼睛、大嘴张得呱呱乱叫的可爱之物叫青蛙,也把那一身泥色,体积略小青蛙一半的同类,叫黄鬼。青蛙与黄鬼,它们掩身的方式各有优势,青草植物很容易与青蛙混淆一色,而黄鬼则借助大地颜色,让人难以觉察它的存在。青蛙的歌声果敢明亮,很多时候,仔细聆听得到的答案是——胡豆果果。父辈对此的答复千真万确,他们说蛙声的大小,牵涉着这年胡豆果果的收成。黄鬼的声音则更加轻微、细嫩、隐秘,像是被水勥了鼻子发出的闷声,在万千夏虫拼命嘶喊的田野草棵中,它很久才发出一声呢喃,生怕暴露了自卑者的身份。

秋收后,田埂上的稻草人是蛙们最爱的栖居依靠。因为拮据,久未打牙祭的农人,想出种种办法皆是蛙们的致命弱点——他们用手电光远远地照射蛙们的眼睛,让蛙无处可逃。一只大手,将一只只蛙,束手就擒。一个夜晚的收获,便成了第二天饭桌上满满的一盆美味。

相对于孤独的庄稼汉捕杀生物的蛮横,城市反而成了蛙们寄居的安全之地。反之,为城市输送蛮横的往往又离不开乡村。城市的文明与丰富,让蛙们免去高效农药、化肥这些足以致命的东西,蛙们不再害怕找不到肉吃的人打它们的主意,进城的蛙尽可以在城里选择与人共生共鸣的恰当居所,只要蛙们的声音不足于扰民,那何不同城共美呢?

人生至此,世间最过动情处,于我不再是人与人的相遇,而是人与野趣的重逢。

但遗憾的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尊重一只蛙的生活习性。

无意中,发现网上一则报道,有位社区街道的年轻人,嫌居住环境里的蛙鸣太吵,影响了他的睡眠,一纸诉状将物管告上法庭,并要求物业公司将小区一池清潭填平。几经周折,后来的结局,清潭倒是没有被填平,但蛙鸣通过各种人工和科技办法的整治,确实减去不少。据调查走访,那个小区的多数人还是乐意与蛙共鸣,抗拒蛙鸣者只是少数。

在这之前,有位居住城中别墅的兄长,久未联系却突然驾车来接我。原以为对方有急火火的紧要事,结果才知他干了一件蛙事。原由他靠水而居的后窗,夜夜都有蛙鸣高一声、低一声,紧一声、慢一声,抑扬顿挫像是乡下来的亲戚找他唠家常。比起那位状告物管的年轻人,他的手法确实要稳妥智慧得多。想必他的前世或祖辈,总有人抹不去乡野生活的痕迹。他懂得蛙是人类的益友。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他将蛙们统统请进一个口袋,然后开车将它们送至十里之外的公园湖泊。他边说,我边笑,他以为我发现了他的不妥,我半开玩笑道:你不怕它们原路返回吗?我们促膝长谈的笑声,仿佛成了蛙的旁听。

一个风雨飘摇的周末,手上正捧读着莫言的蛙,朋友忽然来电,说他陪一位我认识的诗人,在离我住地不远的沙河边等我一起晚餐。到达地点,才发现那是一条骑自行车多次经过的大排档街,只是好久没有路过这地方,有时越熟悉的街,越不会在意街的名字。眼下家家吃烤鱼的场面,吸引着各等消费人群。其中川流不息的外来务工人群,甚是让人注目。他们三五扎堆,结伴成席,酣畅淋漓地喝歪嘴和冰酒,十分洒脱。

年届七十有余的诗人,举杯与我同欢,他满脸红润的气色,尤其谈起诗来的激情四射,无不令人咋舌。因为多年不写诗的缘故,我心不在诗地把脸侧到一边,看那些工友之间的交谈,说去说来,其中几个居然是故乡人。那个一直没有脱掉戴安全帽的女子说,家乡一起的有二十多人在这附近打工,一年回不了一两次家,反正田野里早就不种庄稼了。遇到生产队哪家红白喜事,统统通过微信转账。还有工友已经在大丰买了房子。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大家有事无事就爱吼一声,聚在一起,喝上一杯,说说城里城外的事。说话中,她的眼神一亮说,你发现没得,这个有蛙声陪伴的城市,与我们乡下老家差别不是很大,至少它不会让你产生不习惯的想家感觉吧,这里的人不管你是哪里来的,都一样包容!

诗人听了,昂起脖子,饮尽一杯豪爽地笑了。各路诗仙在这城里的踪迹,诗人无所不知。随便点一位,他都如数家珍。突然,诗人话锋一转,说自己有个心愿,有待明年才能实现了。我急着问,啥心愿不能今年实现?他摆摆手说不行,今年的荷花骨朵已经开完了。我说,应该没完,还有晚荷嘛。他一直想邀一拨诗人,不分性别,不论大小,在城里选一个有河流的地方,大家席地而坐,把光脚丫放进水边,然后一人摘一朵荷花,把比月光更白的酒,倒进花瓣里,听着蛙鸣,念着诗,各自一饮而尽。

我睁大眼睛,差点喜极而泣。这不正是我二十三岁饱经沧桑写诗时的天真想法吗?为何多年以后,相遇在一个诗人的暮年里,才得以实现?这是艳遇,还是重逢?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滴,此时落在雨棚上发出笨重的弹跳声,不远处传来一片急速的蛙鸣,在亮光一片的晚景中,我从烟火人间中站起身,像是看见了灯火中走来的亲戚,如蛙一样,愉快地同我生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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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节选版本,全文见《湘江文艺》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