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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佐成:坝坝电影
来源:四川日报 编辑: 时间:2023-03-30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化生活匮乏,看坝坝电影便成了难得一次的精神享受。
  得到电影放映的消息,队长兴奋得就像孩子过大年。与社员一样,他也期盼沉闷的生活能腾起一丝浪花,更重要的是,电影开映前,他可以借助那个神奇的电喇叭,向认识不认识的数百观众讲话,那是何等荣耀?也正因为这,他会在第一时间,将消息告诉给队里人,然后安排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扛了扁担去公社挑发电机、放映机等,同时接回放映员。
  放映员是临聘人员,到了乡下,却备受尊重,因为只有他们才会摆弄那个出人影的洋机器。队长更会竭尽所能,将他们安排到家境相对殷实的人家,让他们吃饱吃好。
  吃完晚饭的放映员,气定神闲地来到大院,早有热心人挤到他身边。他们接过幕布,将它系在两根楠竹上,然后在大院一端,将竹竿高高一竖,宽大的白色幕布,便波纹似的晃动。
  此时,天还未完全暗下来,大院里早已人影憧憧。本院子的住户自不必说,他们早早收工回家,扒拉完晚饭后,便端了家里所有能坐的东西,到院坝里抢占有利位置。坝坝电影是一场电影,更是一场盛大的聚会、一次情感的交流。要不了多久,其它院子的老少爷们,七大姑八大嫂等,都会涌进大院。他们一来,少不了钻进亲朋好友家,利用开映前的间隙,拉家常,摆闲谈。如果不提前准备,到时位置没着落,脸面往哪儿搁?再者,说不准下次就轮到他们院子,少不得要麻烦人家。因而,人缘广而又大方的人家,不但要备好凳子椅子,还要准备瓜子、花生等零食。
  住户们刚把座位准备好,就近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已举着火把,行色匆匆地来到了大院门口。他们踩灭燃着的火把,钻进院子,找亲朋,找熟人。那些交往面窄的,在银幕前随便找个位置,就势一坐,便一脸安然地等待。近的一拨刚落脚,稍远的一拨又来了,然后是更远的一拨……犹如众多溪流汇集于江河,要不了多久,一个可以容纳数百人的大院,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就像插了一院子笋子。许多时候,那些路途遥远的社员赶到大院,站的地方都难找,一些人不得不攀爬到台阶上,或者大院门口的树上。
  吵吵嚷嚷中,轰隆轰隆的发电机响了,放映机前竹竿上的白色灯泡亮起来,放映员开始倒带,调试镜头,放映机发出嗤嗤嗤的声响。当银幕上出现第一束光亮时,闹嚷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很快,一些胆大调皮的男孩,挤到放映机前,将双手伸到光束里,比画出小狗、兔子等动物造型,间或在银幕前龇牙咧嘴地扮个鬼脸,惹来观众一阵阵惊呼。
  就在电影开映前,队长不慌不忙地走到放映机前,他接过放映员手中的电喇叭,神气活现地说起了“防火防盗”“注意安全”“大人要把细娃儿看好”等之类的提醒话。
  那时的电影,多是《地道战》《平原游击队》之类的片子,尽管如此,坝坝电影依旧受到追捧,除了能带来精神愉悦,让大家看到生活中的一抹亮色,更搭建起了别样的交流平台。
  有了坝坝电影,大家不但能堂而皇之地走亲访友,还可以心安理得坐在那里,与对方攀年成,话婆媳相处,论儿女婚嫁……关系要好又有说不完道不尽的,电影看完还可以留下来,彻夜长谈,这是何等快意?年长的如此,小伙姑娘们岂能闲着?那本就见过一面两面又相互有好感的男孩女孩,突然间再次相遇,让他们仿佛觉得这就是天意,于是,趁了人多拥挤夜色又浓,男孩便悄悄靠过去,将女孩衣角一拉,两人便心领神会地悄然起身,钻进某个角落,说上几句私房话,拉拉手,又迅速散开。单独相处的时间或许不长,但爱的种子已悄然萌芽。至于小毛孩,本是冲着热闹而来,面对陌生环境,开始他们还黏着父母,缩手缩脚,随着不断有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压抑的玩心很快被激活。他们将父母的手一丢,钻进孩子群,满世界疯跑,直到放映开始,才满脸汗水地坐在那里。然而,要不了多久,便哈欠连天,脑袋小鸡啄米般往前探。放映还没过半,有的已歪在父母怀里打起了呼噜,有的将身子蜷缩在那里不停地晃动,有的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坝坝电影开映时间通常较晚,尤其是大热天,电影放完,十点早过。此时,大院再次变得喧嚣。那些存心留客的,攥住对方的手,生拉活拽地往家里拖,被留者却一个劲地弓着身子往后退缩,结果,留下的往往寥寥。此时,最凄惶无助的是那些被父母吼醒的孩子,他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嘴里嚷着“背”“背”“背”。话还没收口,屁股上已响起了“啪啪啪”的巴掌声,随即被父母拖拽着往外挤。一时间,孩子的哭声,伴着找人的吼叫声,吵作一团,大院喧嚷如煮沸的锅。
  挤出大院的村民,开始沿路返家,但电影带来的开心,显然让人体味。一路上,他们兴致勃勃地摆谈着某个演员如何漂亮,某个好人如何勇敢,某个坏人如何奸诈……叽里呱啦声连同晃动的火光,很快引起柴狗警觉,随着柴狗“汪”的一声吠叫,一院子的柴狗跟着嚣叫,跟着,无数院子的无数柴狗,全都疯狂地吼叫起来。柴狗们的合奏,犹如一曲浑厚的交响乐,让沉睡的山村就像突然间苏醒了过来。
  坝坝电影终究离我们而去,但它带给人们的记忆,是那样绵长、久远、深厚。有如一坛老窖,微微露出一丝缝隙,那些渴慕与期盼,那些热闹与喧嚣,那些欢笑与哭叫,那些火把与狗吠……便扑面而来。于是,那段苍凉的岁月,那种久违的温情,那些温馨的场景……便如一幅画,徐徐展开;又如一诗首,萦绕耳边,让你在回味中兀自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