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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伟章:镜城(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钟山》2021年第5期 编辑: 时间:2023-02-17

小编说

蝶儿闯入我梦,我在蝶梦之中。如果梦是对现实刺激和压力的修复,闯荡镜城的陈永安和守着镇上小店的陈永安,得到休憩和修复的是哪一个?如果梦和现实都是现实,也都是梦,陈永安是梦见自己活着,还是真正活着?太阳每日升起,每个被允许做梦的人都去过一座镜城。

镜 城(节选)

文/罗伟章

…………

天啦,来镜城才多久,怎么就孤单成这样子?镜城的天幕底下,还有没有跟我一样的人?我是说,有没有跟我一样孤单的女人?

照谢延的说法,当然有。他没骗我。我就跟着那样的女人去了。她给我来电话,说陈永安,我住在榆树巷,离你不到二里地,你来嘛。我叫她来,她说我才不,你那里不是还有两个人吗?那两个人我看着泼烦。这话让我听着受用,但同时也想,套房里三个男人,另两个都孤单着,你一个人有女人,这事太残忍,说不定还有风险。房间的门都是老木板,长着盐状白斑,拱肩缩背的,外面即使看不见,也听得见。

我问了她榆树巷的房号,就轻手轻脚出门。

冉俊的屋子黑着,证明他还没回——他无关紧要,我要提防的是谢延。谢延的屋里传出焦躁的口琴声。这太好了,我小心关门,就不会露馅。

兄弟们哪,镜城的夜色是多么美好,天空如青花瓷,禁不住想抱在怀里。二里地,是步行的黄金距离,因此用不着搭车。我边走,边想起一个朋友讲给我的事,那朋友的朋友,有回听女人召唤,去宾馆幽会,门虚掩着,他进去,听见卫生间水响,知道女人在洗澡。他点了根香烟,抽两口,掐了,把自己光光生生脱掉,仰在床上。女人裹着浴巾出来,瞅了他一眼,再次进了卫生间。他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然后安静了,女人却老不见过来。他起身去查看,没有女人。吓得忙打电话,才知女人走了。问为什么,说不为什么,就把电话挂了。这朋友走向床边,待了几分钟,掏出揣在裤兜里的三个避孕套,扔到地上,踩!踩得腿脚发麻,还踩!

我朋友说,这件事已过去十年,他那朋友也没想通。他没再跟那女人联系,女人当然也没联系他,按理,事情就算过去了,可既然没想通,怎么会过去呢?没想通就堵在那里,堵在那里就成为肿块,就要痛。他的后半生,都要腾出精力,去揉搓那个肿块。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为一件没有发生的事付出代价。

许多事情,天底下的许多事情,真的发生后,即使有代价,迟早也能偿清,没发生,或者有发生的势,却终于没有发生,你往往要用一辈子去偿还。你别笑,这是生活的道。智者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因此你别蒙着嘴笑,要笑就大声笑出来,让我明白你是个等而下之的人。

我把那件事讲给另外的人听过,当时七八个人在场,听了都没笑,而是尽着各自的经验和想象,对女人的主动邀约和不辞而别,加以解释。各有各的解释。如果我是个写小说的,我就抛出那个故事,然后写出七八种解释,会不会成为一篇好小说?

我不好回答,因为我确实是个写小说的。

我写了十五年,却只发表了一封读者来信。

不说那些事了。

眼下,我正大步行进在约会的路上呢。

无论如何,我要吸取教训。今晚去榆树巷,进了她房间,如果她在洗澡,首先,我不能在她出来之前脱自己,我跟她是第一次,第一次是要被审视的,尽管我对自己的身体自信,但任何自信都经不起审视,审视的目的,就是打击自信。其次,我不能先就躺到床上去,也别进去跟她同浴,因为是头回见面,那样做,很可能让她心生抗拒。我要站在卫生间门口,等着她出来,拥抱她,亲吻她。拥抱和亲吻,是打开女人的钥匙。当然也可能打不开,那是另外一说,我说的是打得开那种。一旦打开,女人的骨头也会变成肉。再次,就算我这天洗过十次澡,也必须再洗一次,性这东西,要不是因为爱,便干净为王;这干净二字,不仅包括干净本身,还包括让对方看见干净。

兄弟们,我就这样思如泉涌,奔走在镜城的夜色里。

前面就是榆树巷了。我现在变得比谢延还年轻了,心像拍打着的乒乓球。

哪想到榆树巷还有一道大铁门呢?

还差半步就进去了,可是,哐!

铁门关了,乒乓球挤破了。

门响的声音咋这么熟悉?

来的日子虽浅,毕竟也听它响过若干回,当然熟悉。是冉俊回来了。门响过后,便无声无息,我就猜是他。或许是谢延出去了也未可知。不管是谁,我的榆树巷之行,就这样被腰斩。真有那样一个女人就好了。兄弟们哪,女人是有的,只是不属于我,也没有谁给我打电话。我在想象中完成了那趟旅程。事实上,在想象中也没能完成。

我唯一要做的和能做的,就是躲在这个比别的房间早亮半分钟的斗室里,翻阅惠明帝的史料,并按导演的指示,记住它,又忘记它。

我把书从袋子里取出来,摞在靠墙的床上,随便摸过一本来看。是讲北国经济史的。北国的经济史也弥漫着草原的气息。写惠明帝,就该充满草原的气息和草原的语言。可他迁都镜城,并没打算让整个中国都变成白云朵朵的羊群,而是希望从游牧跨入农耕,草原的语言难道不正是他抛弃的语言?我该作何选择?如果说历史是当代与往昔的对话,因而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是历史本身就蕴含着当代史,还是借助历史这枚蛋,去“塑造”一只当代史的鸡?导演说要鸡,于是我就看见了三只鸡:我的、姜平辉的、李秀秀的。然而导演说的是要鸡吗?如果我这样理解,相当于认门作墙。按导演的意思,说历史是什么无关紧要,说成是枚蛋同样没有问题,但这枚蛋孵出的,可以是鸡,也可以是鸭,还可以是恐龙、兔子、梅花鹿、松柏、香樟、灌木丛、大兴安岭、富士山、科罗拉多大峡谷……惠明帝和他的王朝,由此陷入虚无。

你们看,我像在思考了。

一介草民陈永安,像是在思考了。

草民思考,上帝想笑也笑不出来。我只听见他老人家说:对山而言,水是多么虚无;对水而言,山是多么虚无;对朝生暮死的蜉蝣而言,春夏秋冬是多么虚无;对茫茫万古的宇宙而言,人活着是多么虚无。所以虚无只是自我中心主义的代名词。

我被这样教训了一通。

我觉得教训得有理。

但另一句话就让我不服了:“导演说塑造,就只能塑造!你没有思考的权力,你只需要服从。”可是我不服。“不服”是很坏的天性,我懂。根子还是在我曾祖父那里,他不该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去强人手里抢夺一个女人。从情形判断,他上次去那家客栈,就跟朱小小两心相许,朱小小多半还向他承诺,说再不接客。可接不接客,不是她说了算,所谓名妓压鸨,是在大堂子,那种荒山野店,太小了,小到容不下第二条规矩,除非像我曾祖父那样,把刀子亮出来,让刀子成为规矩。如果曾祖父见对手强势,就输了那口志气,我骨血里也不会冒出那些杂质。

确实是杂质啊兄弟们,它让我深受其害。谢延说冉俊是个从头到脚的失败者,其实我才是。我曾祖父也是。他不服又怎样的?最后还是败了,败得更透,更不堪。向强权低头并不可耻,因贫穷而被女人抛弃,同样不可耻,但贫穷本身是可耻的。或许是要写历史剧的缘故,我这脑子里,便接二连三跑出麻布青衣的古人来,这时候跑出来的是秦相李斯,李斯见到厕所里的老鼠,瘦骨伶仃,又脏又臭,后来见到粮仓里的老鼠,肥头大耳,溜光水滑,都是老鼠,差距咋就这么大呢!他由此悟出一门哲学,世称“老鼠哲学”,这门哲学的要义有两点:第一,人生取决于平台;第二,贫穷可耻。曾祖父当年的穷,可谓触目惊心,因这缘故,他胜利地抢到一个女人,却只是印证了自己不体面的失败。

失败也是可以遗传的,这一点许多人都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

我已经遗传了曾祖父失败的基因。

把书合上,沉浸其中。我是指沉浸在泄气当中。我这才发现,泄气是一种沮丧而又美妙的感觉。泄气意味着认输,认输意味着放下。

放下了,我就想家了。

“家和家园,都是一种病”,我记起了这句聪明话,但还是禁不住要想。

对我而言,家的全部含义就是妻子。

我想妻子了。

天啦,幸亏没去榆树巷,不然怎么对得起妻子。

我妻子名叫蔡文湘,别以为有个湘字,就断定她是湖南人,她和我一样,出生于川东北傍水而居的回龙镇。我跟她结婚有多少年?前世就结了,谁知多少年。那年初夏,枇杷刚上市,我就领着她,从镇外的V型水湾出发,朝着太阳初升的方向走。太阳初升的方向是东方,这个我知道。我还知道东为万春。我对她说,猿直立行走过后,照样只会摘野果、饮鲜血、打瞌睡、捉虱子,一句话,直立行走的猿,还是猿。可这其中有个家伙,不断鼓动同伴,说:“我们现在已经很好啦,但是肯定还有比这更好的活法,肯定有,我们为什么不出去找找看?”同伴将信将疑,却还是跟着他,离开祖居之地,踏上了征程。他们走着走着,就走成了人。

蔡文湘听了,笑。

那时候她是多么年轻呵,笑起来叮叮当当的,人面照着河面,波光粼粼的。我也年轻。我们先去浙江,再去福建,再去上海,再去广东,第五站是重庆,重庆离家近,这给我们回到家乡的感觉。

你听出来了,我们还没走成人,就回到家乡了。

好在重庆究竟不是家乡,我们至少还在寻找的路上,或者说,还在成人的路上。在沙坪坝区,两人住下来,那是嘉陵江边一个破败的大杂院,破败到像是被时代随手丢弃的垃圾。这正好。这里房租便宜,且彼此为邻,白天黑夜,都是暖烘烘的高言低语。和去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先是两人都做工,做到两天敢吃上一顿青椒肉丝或香卤肥肠,就由她独挣衣食,我则坐在家里写小说,写到五天也吃不上一顿肉,我又出去做工。做了工回来,两人吵架,把那方地界吵冷,就离开。

重庆才刚刚来呢,且饮食合脾胃,菜价也不贵,因此我只做了一个月工,我妻子蔡文湘就说:“你自己写你的,我能行。”说“能行”两个字时,她的眼神像母亲一样。我的意思是,像母亲望子成龙一样。我怎么能辜负她呢?便听她的。

我在家写。

她出去干。

她干了三份活,回家来,又忙着做饭,拖地,洗衣。

这样过了四年。

四年,算一算,将近一千五百天哪。我写了不少作品——如果没有发表、没有一个读者也能叫作品的话。我一直是手写,到重庆第二年,才买了电脑。买电脑这笔钱,来得意外。某天大清早,蔡文湘扫街的时候,救了个出来晨练却突发疾病的老人,说救也说不上,是见那老人倒地,口吐白沫,她一阵妈天妈地乱嚷,把附近居民吵醒了;她嚷着跑到老人身边,脱下自己的棉衣,盖住老人的胸口,怕白沫堵了老人的嘴鼻,她用袖口不停地为他揩。不一会儿奔出个中年男人,把地上的老人叫爸爸,并将爸爸送进了医院。救治及时,没出大事。那中年男人找到蔡文湘,非给她两千块钱不可。她觉得不该收,但拿到这笔钱,手只管抖,眼眶湿润。她想哭。她就用这笔钱,为我买了台二手电脑(比谢延提供给我的这台好得多,早知道我该带来)。她想的是,我的作品没人要,多半是现在的编辑不读手写稿,一旦鸟枪换炮,我很快就能发达。

她想得没错。

我终于发表了一篇,就是那封读者来信。

那天也是奇怪,上午九点半过,我老是听到门外有人叫我:“陈永安!”数次把门打开,都不见半个人影。这钟点,上班的和上学的,都走了,大妈们不是跳广场舞去了,就是进了菜市场,大杂院安静得很,叫我的声音清晰明亮,听得真切。可开好几趟门,门外都是空的,我就来了气,索性把门敞着。叫声反而消停下来。我像胜利者那样冷笑一声,又专心投入写作。没写几句,那声音却又跑到窗口:“陈永安!”窗外是斜坡,斜到站不住一个人,差不多可叫陡坡,坡下是荒滩,嘉陵江漫过来一段河汊,养育着芦苇和水草。我去窗口张望,望见一只白头翁在追一只蜻蜓,蜻蜓没入深密的芦苇,白头翁便傻在那里,悬空拍打翅膀,发出逆流而上的船桨的声音。

然而,当我在书桌前坐下,窗口又是一声:“陈永安!”

简直没法做事了!我干脆锁了门,出去走走。

刚上马路,就见一个卖报的老人,而且我又听到叫我的声音,叫得欢快热烈,如久别重逢。我马上就有预感了,只怨我的感觉太迟钝了。我把报纸买下一份,哗啦啦翻,翻了第24版,就看到了陈永安的读者来信!

我将那报纸一直放在手边,妻子下班回来,我就把陈永安几个字指给她看。

她从背后抱住我,脸在我脖子上滚来滚去。

没滚两下,满脖子都是润滑剂。

这回她真的哭了。

我的妻子蔡文湘,真的哭了。她带着泪花子,做了饭吃,又匆匆忙忙出门,两个钟头后回来,说她去了三公里外的鞍子寺,为我卜了一卦,得四句偈语:“众恶自消灭,福气自然升,如人行暗夜,今已得天明。”

可又是两年多过去,我再没发表过一个字。

而年轻的蔡文湘变得不再年轻。到夜半时分,她常在睡梦里呻吟。是腰痛的缘故。或许还有别的痛。她醒着时,痛把呻吟声从喉咙驱赶到嘴里,她就一口咬碎,再吞回去,不让它出来。睡着了她就管不住了。她呻吟的时候,我还没睡,然而我的勤奋,包括电脑里越来越多的作品,反成了我的负疚,我的罪孽。

有天终于把我击垮了。那是个星期天,蔡文湘扫了街回来,在院坝里被人拦住了摆龙门阵,有人问:“你屋里的咋老不出门?”蔡文湘说:“我老公是个作家,全国出名的,他现在手头没书,等有了书,我叫他送你们。”说罢很轻松地笑。听的人哦哦几声,说:“难怪!难怪!”然后蔡文湘进屋来,一言不发,汗水巴拉地系了围裙,下厨房做饭。我看着她的背影。那背都快驼下去了。她把我击垮了。

不是快驼下去的背,是她那几句话把我击垮了。

第二天,我就找工作去了。

然后我们吵架,把那地界吵冷,就又离开。

冉俊又是很晚才回。他总是这样早出晚归。若只在公司做财务,咋忙成这样?那是个什么天王老子的公司?

我怀疑他跟蔡文湘一样,不只做了一份工。

我放下书,去上厕所。其实我不想上厕所,是对冉俊好奇。谢延越叫别跟他接触,我越对他好奇。好奇这个词不确切,说成某种亲缘更合适。他来镜城十多年了,就说来镜城才从娘胎里出生,十多年过去,也该开花结果,可对他,却只是一堆腐烂的时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逃不出这个低俗的真理。

他已把厕所占了,在洗脸,跟往天一样,像那脸上带着响器。不洗脸时他像猫,悄无声息,洗起脸来就呜噜子叫。洗了脸又撒尿,依然不关门,松弛的屁股朝向门口,裤腿太长,堆积在脚后跟。我心想,这家伙,若某天时来运转,成了暴发户,住进了豪宅,进厕所撒尿恐怕照样不关门吧?这样想有意思吗?没有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吗?好像又有一点,只是说不出来,说出来多半也是丧气话,干脆不说。只见灯泡悬在他的头顶,那头顶如一面淡红色的湖。我原以为,他头上根毛不存,错了!灯光尽职尽责地薅出了几根细毛,又细又软,贴皮垂挂。接着,他近乎剧烈地抖动起来,是在打尿噤。我也跟着抖,体味打尿噤时的快感。然后他冲了马桶,手也不洗,就转身出来。

看见我,他歉疚地笑了一下。

我从厕所出来时,他已开了电视。这套房,最像样的大概就是客厅,有餐桌,有椅子,有冰箱,有沙发,有电视,尽管一切都是旧的。电视明显是上个世纪的遗物,屏幕如布满白内障的牛眼,通上电,白内障徐徐揭开,变得明亮起来。声音低到近乎没有,也不知冉俊怎么听得清。或许他也没想听清,只希望多几个人影,闹热些。平时,谢延和我都只从客厅路过,基本不停留,唯冉俊在那里活动,若回来得早些,他会自己做饭,做了在客厅里吃,当然通常是带回大饼,中规中矩地坐到餐桌前,把大饼咽下去。

这明显是个渴望家庭的男人。可他的家远在有着十万大山的南国。他也没跟谁结成野鸳鸯。他是独来独往的。

现在他又在吃大饼。他买回的熟食,总是大饼,用油浸浸的牛皮纸裹着,把纸剥开,再卷几下,卷得很厚,吃得很香,大嘴下去,就缺掉一块。面前放着个铝盆,是他前几天烧的鱼汤,冻在冰箱里的。他并不去灶上加热,咬一口大饼,又用筷子去盆里剜,剜一团送进嘴里,和着大饼嚼。鱼肉早吃光了,只剩了汤,而汤凝成了固体,他就把这固体当成了鱼肉。我的牙齿咯咯打颤,胃也跟着结成了冰。可他在流汗呢。满头大汗。椅背上搭着块帕子,他吃几口,就扯过帕子在头上转着圈儿抹。

这么站在一旁观察他,是很无礼的事情。甚至是冒犯。说成是犯罪也不为过,因为你是用目光和意志把人囚禁起来。生活中,人们感觉被囚禁,并非身边围着铜墙铁壁,而是无处不在的窥探,也包括大明其白的审视。尤其是进食、排泄、做爱和睡觉,是所有生物最脆弱的时候,成为捕猎者的口中食,往往也是在这样的时候。唯有一种办法,能化脆为坚,变弱为强,那就是表演:表演进食,表演排泄,表演做爱和睡觉。表演者最强大的地方,是能将观察者变成傻子。

那么我这样盯住人家,就可能成为二者之一:罪犯或傻子。

这两种人我都不想做。

于是我坐到沙发上去,眼睛朝着电视机。

冉俊似乎这才觉察到我的存在,把遥控器递给我。我摆摆手,表明我并不想看电视,只是出来放风。他却把声音开大了。这让我心生感动。他开始调那么低声,很可能是怕影响我。他已知道我是来加入一个剧组的,正参与编剧的激烈竞争。

电视里正播放一台相亲节目,冉俊刚把声音调大,正低头把筷子伸进铝盆,一个自炫到流鼻血的女子,就斜脸翘嘴,脆声脆气地说:“我最恶心年纪轻轻就秃顶的男人。”

冉俊把头一扬,朝着电视笑:“嘿,嘿嘿。”

他笑起来有一种悲哀的气息。

要说,四十多岁,也不算老,他的头就秃成那样,很可能三十多岁甚至二十多岁就那样了,也就是说,很年轻的时候就那样了。他因此被女人嫌弃,嫌弃到“恶心”。

我装出不经意的样子,起身拿过遥控器,换了台。

谁知他说:“就看那个,好看!”

这哥们儿有自虐倾向。

自甘卑微的人,大多有自虐倾向,你相信我这话好了。自虐者就像大白天去电影院,须依赖人造的黑暗,我不小心掀开了窗帘,让你看见了光,那好,现在我把窗帘合上,把黑暗还给你。我很冒火地这样想着,摁着遥控器,要给他换回去。当然表面上做出很抱歉的样子。我希望那个女子还在。我开始有点讨厌她,现在觉得她蛮可爱的,她穿的暗格森女裙,斜脸翘嘴说话的姿势,还有簇在鼻尖上细如发丝的肉纹,都很可爱。

但气人的是,换台时很轻松,要换回去,圆溜溜的键却像九十岁的奶头,稀软,怎么摁都没反应。我便递给他。他是摸熟的,一摁就顺了。

那女子果然还在,却是在受嘉宾的批评。

嘉宾也是个女子,只是年纪稍长,也就三十来岁吧,是个电影明星,爱笑,也爱哭,笑和哭都美得慌,我是说,比不笑不哭的时候美多了,她自己也知道,因此老是笑,老是哭。但这时候没笑也没哭,她板着脸,说,男人的头发如女人的容颜,浓淡美丑,都是老天的恩典,却也是与生俱来的恐惧。

这本身就是一句聪明话,接着她说了句更聪明的话:“一切恩典都是恐惧。”

下面又是批评:“我们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拿别人的恐惧恶心。”

那女子听着,气焰沉于谷底,羞惭到自我厌恶的地步。我敢肯定,她并没打算在这个相亲节目上找个对象,平时为人,也远不是嘴头子上那般刻薄。她就是想出出风头而已。想出风头的人,是因为活着,却不存在,她想让自己存在。同时我也肯定,那女明星是把道德的面具打包成高贵的礼品,分发到千家万户。她也需要存在。她没有想到(或许想到了也无所谓),自己在以正大光明的方式,把另一个人推向深渊。

冉俊听了嘉宾说,该高兴才是么?但真看不出来,他咬着大饼,戳着固体鱼汤,转着圈儿抹头上的汗。每抹一次,头就亮一层。他那汗水不是汗水,是鱼籽似的油脂。精神越萎顿,油脂越泛滥。哈,我好像也说了一句聪明话。

正这么暗自得意,大门响了。

我的谢经理回来了。

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又为什么出去,我都不知道。

当然我也不应该知道。

我的腰不自觉地挺了一下,像是要起身迎接他。最终没起身,是觉得,总裁和导演都对我热情,对你冷淡,甚至不请你吃饭……我在努力与我马仔的身份作斗争。只是斗争得相对克制,毕竟,我还没挣到钱,要下次跟导演见面过后,才能决定是否录用我,是否签合同,合同一签,就能拿到百分之二十的酬金啦。但现在还没有,现在我还靠谢延养着。

冉俊像是感觉到了我们关系的变化,盯住谢延看,然后又盯住我看。

谢延没理他,只扫了我一眼,脸黑下去,直杠杠进了房间,把门关得地动山摇。

那张黑脸和那声门响,我都懂了。

我不该跟一个失败者搭伙看电视,也不该丢下惠明帝,从早亮半分钟的房间里出来。古人云,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古人把靠人养活看得最重,重到要为人家的事去拼命的地步。我一天三顿吃着谢延的,早晨吃羹,中午吃面条,晚上跟冉俊一样,吃大饼。如此这般,我怎么好意思还去跟自己马仔的身份做斗争?须知,即使斗争得很克制,也是一种背叛。

啊,我呼唤你——一千五百年前的惠明帝,你身上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你贵为皇帝,万人之上,人上之人,你就是神吗?可你父母、子女和皇后,不是被谋杀,就是被赐死。赐死的命令,有别人下的,也有你自己下的。“骨肉相残,是我们的命运。”做了皇帝的人爱这样说。英雄崇拜论者因此得出结论:英雄是以承受痛苦来成就历史。殊不知,痛苦是必然的,历史却是必然与偶然的合体,而必然是菜,偶然是盐,你以为菜比盐重要,那就错了,没有盐的菜,是动物吃的,不是人吃的;至于说痛苦必然,是因为欲望必然,许多时候,痛苦只是欲望的美称。

“胡说!”

一个沙哑的嗓音,裹挟着时间的烟尘,破空而来。

将烟尘剥去,就能嗅到辽阔的草原气息。

那是惠明帝。他活过来了。一个人不管死去多少年,只要有人念着,就会活过来,待活人将他忘记,他又死了。因此有的人一直活着,有的人活一次、死一次,有的人死去活来若干回。此刻,只见活过来的惠明帝,身披锐甲,挥马扬鞭,领百万之众,浩浩荡荡从长城的那一边出发,越过关隘,在连日大雨里朝镜城行进。他们已走了几个多月,镜城近在眼前。风雨和马蹄声中,惠明帝向天自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是指他正成就着的伟业。久居苦寒之地,妇女无胭脂,子孙缺衣食,他深感要种子不死,根脉不绝,须去降雨线南侧,而南侧是汉人的农耕世界,他必须让自己,也让他的所有臣民,入乡随俗。首先,他的称谓就要改,以前称单于,今后改称帝。他已经想好了,迁都镜城这年,定为惠明元年,他便是惠明帝。正如谢延所说,名分是身份的变种,改变身份是脱胎换骨。敢于脱胎换骨的人,是世间英杰,有理由自豪。

可我听说,老年人才能看见未来,而惠明帝那时候不满三十,怎么知道后无来者?再往前看,他祖先是黄帝家族的一支,早年从中原迁至嫩江流域;在他年幼时,祖母孙太后哺育他,并替他执掌朝纲,用汉臣,袭汉制,且致力于为他传授儒家经典,因此移风易俗,孙太后早就在做了,他无非是走在祖母开辟出来的道路上,算不上前无古人。

我们都生活在历史的结局当中。

惠明帝也不例外。

只是他把这些都忘了。

忘记意味着背叛。

惠明帝跟我一样,是个背叛者。

不同之处在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背叛,并尽可能压服,惠明帝却是坚定的背叛者。背叛的结果,是在他死后三十余年,他的国家就灭亡了。

他既是一个背叛者,也是一个失败者。

“惠明帝怎么可能是失败者?他点燃自己的心,照亮了两个民族!”

是谁在说话?

这话让跟我慢慢亲近起来的惠明帝,又退到了时间的深处。失败者只和失败者亲近。唯有把惠明帝,也把世间所有人,都定义为失败者,我才能找到感觉。

别以为我是心胸狭隘,更别以为我是在诅咒谁。

兄弟们哪,我谁也不诅咒,我这是慈悲。

…………

(节选自《钟山》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