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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惊涛:“甘蔗哲学”新说
来源:四川日报 编辑: 时间:2023-02-17

我问水果摊的老板: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这样吃甘蔗的?
  老板一边拿锋利的刮皮刀为甘蔗去皮,一边回应说:有四五年了吧?
  在他身边,有一台小巧精致的板材制作的甘蔗切割机。老板去完一整根甘蔗的皮之后,就麻利地放到切割机上,把甘蔗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那甘蔗肉便顺着一个槽道,落向早就套好的塑料袋里。遇到甘蔗小节头,老板又熟练地换了一个切口,让它们落到切割机的废料斗里。顾客提着塑料袋,便可以边走边自在甜蜜地吃,而不是啃甘蔗了。
  一切就是如此简单。
  老板说:“发明这个甘蔗切割机的人真是了不得。”
  我并不附和,因为早在两三年前第一次这样吃甘蔗时,我就对这个进化现象未置可否。技术进步改变生活,这是当然,但技术进步的同时,有一些快乐、有一些仪式乃至于一些记忆和文化,都一齐被剥夺了,或者说,在无形中被消解了。
  “你看,过去吃甘蔗,多费嘴、多费牙齿啊。”老板继续感叹着说,“还有选择困难症,究竟是从头吃到尾,还是从尾吃到头,有时候可真犯难。”
  老板的话一下把我两三年前那个不置可否的缘由找到了,甚至说,它帮助我打通了我并不太喜欢这个进化现象的某个隐秘的关节:甘蔗切割机的发明,某种程度上剥夺了我们选择如何吃甘蔗的权利,程式化的进化背后,不仅从头到尾还是从尾到头的选择没有了,同时,用我们自己的牙齿、唇舌和甘蔗皮斗争这个过程的愉悦感也一起消失了。对后者而言,它更意味着一种生活场景和记忆被进化完全替代。
  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
  钱钟书先生《赠郑海夫(朝宗)》长诗里,有一句“譬如蔗有根,迟食颐愈朵”,意思是说,我们的友情就像吃甘蔗,吃到根部的时候,才让我们更愉悦更快乐。
  这句诗里,不仅隐含着他对吃甘蔗的爱好,还有由此爱好而生发的哲学态度。他在这句诗里化用了《世说新语:排调》中关于顾恺之吃甘蔗的典故,以此来说明他们的友情像从尾到头吃甘蔗而渐入佳境:“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人问所以,云:‘渐至佳境。’”这个典故,他化用在《围城》里,便从甘蔗变成了葡萄,不过其中的哲思却是相通的:“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葡萄里面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葡萄里面最坏的。不过事实却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由此,足见他对吃甘蔗选择是从头到尾还是从尾到头的态度。
  我试图对老板说选择被剥夺的无奈,更进一步跟他探讨这个进化或者说消解现象背后的哲学问题。但我不清楚跟这样日日艰辛劳作里得来三五利润的商业思维探讨哲学思想是不是显得很做作,很不友好。话题刚一打开,我就很快转移了:“甘甜的部分和寡淡的部分被混杂在一起,搞得我们无从分别,远不如我们确知自己究竟是先吃甜还是先吃淡来得踏实。”
  但老板似乎还是把回忆、希望、哲学这些话头记住了,他跟我阐述他的逻辑:“像开盲盒,遇甜吃甜,遇淡吃淡,不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再说了,你不能老是拿回忆说事,有些回忆是没价值的。少年时,牙口好,撕甘蔗皮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就这年龄,未必能奈何得了它们这厚厚的皮。再说希望,你吃着这甜甜的甘蔗,不就是希望嘛!”
  老板这一番话让我大感意外:“你是高人啊,在这卖水果可惜了。”我由衷地说。
  “什么高人不高人的,我在这里,每天刮几十根甘蔗,就这样刮了又切了几年,从没想过什么回忆、什么希望、什么哲理,可只有你,才和我探讨这么高深的问题。要说高人,你才是。”
  我不确定我是否还会为这个进化现象而困扰,而回忆和希望或许会从其他进化现象里生长出来,只是,关于吃甘蔗的哲学问题,它实在是太过深刻,太见仁见智了,我确定我没有能力再和任何一个人探讨了。
  我准备离开水果摊的时候,老板砍了一段甘蔗根,刮尽根部的须,却并不去皮,然后递给我,说:“愿你的未来渐入佳境。”
  我向他拱一拱手,边走边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