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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纯荣:暖心的草垛
来源:四川日报 编辑: 时间:2023-01-13

在乡间,草垛是极为平凡的。它们貌相粗陋、性情缄默,要么待在屋檐下的阁楼,要么围拢屋前屋后的树木。你走一户人家,又走一户人家,总会看见许多将树干抱得紧紧的草垛,让你坚信,秋冬时节的村庄,原来也可以如此丰腴和温情。从一叶嫩生生的秧苗,到撑起一个沉甸甸的秋,挺拔几个月的稻草秆在悉数交出饱满的籽粒后,终于露出妥协的态度,让腰身彻底瘫软下来。当然,这只是一个过程的结束,另一段有关生命的意义,正从这里开始。


  犹记得当年碾场的情景。白天,我们将稻谷从田里收回,一层层平铺在院坝里,让烈日掏去所有的水分。到了傍晚时分,父亲给牛套上木枷,拖动沉重的石碾子,促使干透的谷粒逐一脱落。这个过程需要细致和耐心,通常持续到下半夜才能结束。
  尽管如此,属于孩童的快乐丝毫没有减少。我们会跟在转着圈子碾场的牛屁股后面,跳着,闹着,一面躲避轰隆隆滚动的石碾子,一面在松软的草场上翻跟头。直到大人因劝告多次无果而停下来,使劲甩动赶牛的枝条恐吓我们,才不得已离开院坝,清理沾满一身的谷粒和草屑。当我们枕着浓郁的谷香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而屋前几棵大树周围,已经围满大人们下半夜捆好的稻草垛。
  不消说,父亲、母亲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一直羡慕那些心灵手巧的人,比如编辫子和编草凳。
  草凳,顾名思义,就是用稻草编成的凳子。说是凳子,其实并不准确,它没有脚架支撑,人要坐的时候,是直接塌在地上,大约类似于日、韩的榻榻米。
  在我看来,草凳是美丽的,就像年轻时爱梳两条长辫子的蓉表姐。
  蓉表姐是大姨家的长女。那年,她来我家帮忙收谷子,并承诺给我编一只圆圆润润的草凳。晚上碾场结束后,已经玩累的我实在等不住,靠在草堆旁就睡着了。她花了大半个晚上的工夫,先是忙完手头的重要活计,然后才顾得上给我编草凳。第二天,喜欢赖床的我缓缓醒来,一眼就看见那只草凳被表姐悄悄搁放在床前条桌上,散发出特有的谷香。那时,表姐趁着清晨凉爽,已动身赶回远在三十里外的山里的家。
  这是我目前为止唯一拥有过的草凳。我现在还能记起它的模样:圆圆的,用稻草编成结构紧密的辫,一圈一圈固定在一起,初始青黄相间,用过一段时日,稻草里的水分完全干透,因干枯而逐渐变成了褐黄色。
  那只草凳虽是蓉表姐赶急为我做的,却甚是牢固和美观。我用了好几年,直到边缘被彻底磨烂完全松散了,才依依不舍地丢掉。


  秋后,农事渐渐清闲下来。到了冬天,草木更是一个劲地枯萎。此时将牛羊牵出圈门,只是尽量保持与山野、地气的亲近。时不时地,在野外随便走一走,对于世间的一切,牲畜们也就心中有数了。
  在冬天,稻草主要作为牛羊的草料来储存。牛羊饿了,去屋门旁边槐树下扯一捆干草丢到跟前,问题随即迎刃而解。马无夜草不肥,对于牛羊也是如此。我记得,辛劳了一整天的母亲再晚回家,都会惦记着圈里的鸡鸭猪牛,特别不会忘记给牛儿丢一捆稻草。到了下半夜,仍是不放心,还会掌灯前去探望一番。
  我家的大黄牛先后下过四次崽,都是在寒冬时节。有一次,还遇上一场多年少见的大雪。前几个晚上,母亲整夜失眠,牛儿分娩那天清早,我从树下提两捆稻草过去,看见母亲毫不顾忌牛粪和羊水糊上身来,而是张开手臂将刚刚降生的小牛崽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它跌倒和冻着。在母亲吩咐下,我赶紧在脚底铺上厚厚一层干稻草,母亲将牛崽小心翼翼放上去,马上又在旁边点燃干草为它取暖。
  那时,外面飞雪满天,寒风不断从墙缝钻进来,却被圈舍里的暖意化为无形。当可爱的小牛崽颤颤巍巍地尝试几遍终于站起来,母亲的脸上便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这么多年,我一直忘不了那个有雪的冬天。因为暖心的草垛,连一只懵懵懂懂的小牛崽也感受到母亲那同样温存而宽厚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