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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三手笔 天地一眉山
来源:四川日报 | 宋扬 编辑:梁曌 时间:2022-11-16


位于眉山市中心城区的三苏祠,占地104亩,是中国著名文学家苏洵、苏轼、苏辙的故居,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国家4A级旅游景区。 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 华小峰 摄


三苏祠苏东坡盘陀像。 姚永亮 摄(视觉四川)


    

□宋扬
  车抵眉州,已近黄昏。站在酒店十三楼的阳台上望过去,三苏祠几百米外老街纵横的民居中,就是那一点点隐隐出现的围墙轮廓,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放大,“一门父子三词客”之精神气魄波涛般汹涌而来——凝练老泉(苏洵)、豪放东坡(苏轼)、冲雅颍滨(苏辙)。
  疾步去往三苏祠。夜幕低悬,大门紧闭。三苏祠门口有一联——“古今三手笔,天地一眉山”。时间倒退到宋仁 宗 景 祐 三 年(1036年)十二月十九日,苏轼出生。彼时,谁会想到,眉州将因苏门这三支笔,震古烁今,光耀天地!
  壹
  翌日,近街远楼渐次从睡梦中苏醒。晨光熹微中,三苏祠的轮廓又一点点变得清晰如昨……到底是怎样一座祠堂,竟能造就中国文化史上“一门三父子,都是大文豪”的奇迹,耸起北宋词坛“苏轼”这座豪放词派的巍巍巅峰?我的脑海,始终盘桓着这样一个大大的问号。
  断不敢惊扰这座文坛神祠之宁静,我急切的脚步变得虔诚、缓慢。入祠,眼前出现一方荷塘。不是规整的方或圆——小池弯弯绕绕。文竹青翠纤长,弯垂于水的倒影恰如无数伸向池面的钓竿。
  历代,三苏祠重建、扩修、维缮过多次,无论如何变迁,我想,那一丛丛竹是万不可缺少的,因为,那是苏轼精神的图腾。苏轼在《于潜僧绿筠轩》中直陈自己对竹的喜爱——“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苏轼爱竹,不是富贵人家的附庸风雅,除“门前万竿竹”的目雅之趣,更有“堂上四库书”之精神气韵,有诗书世家文化基因里一脉相承的自然而然。
  竹径通幽,“来凤轩”出现眼前。“来凤轩”原系苏轼兄弟青少年时期的寝室兼书房。苏洵为勉励二子勤学上进,将其取名“来风轩”。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兄弟同榜高中进士,名震京师。梅尧臣热情称赞苏洵的两个儿子少年博学,进士及第,声满天下,犹如两只神奇的“雏凤皇”。后人据此遂将“来风轩”改为“来凤轩”,寓意苏家飞来了两只凤凰。苏轼于此轩静若处子,沉浸在浩瀚的书海,诵读《论语》《汉书》《战国策》《庄子》……时过千年,“来凤轩”内琅琅书声似恍惚可闻,绕梁不绝。
  修竹,茂林,小池,荷鱼……苏轼在三苏祠清幽的自然环境中吮吸着天地灵气、书海养分,如一只蚕,为口吐锦绣广泛汲取桑叶之菁华。
  我在一口井边驻望。它像历史深邃的眼睛。井边石已碎裂有缝,井水盈盈,距井口不过一两米,映出天光树影,水面漂着几片黄荆叶。古人曾见今时井,今井曾经照古人。遥想九百多年前,苏轼与弟弟苏辙趴在井口,对水照影。不远处,母亲且惊且怒且忧且怕的目光望向兄弟二人。随后,一番井边枝打井边人的教育在所难免。这井对苏轼兄弟的诱惑,应该与手机或电子游戏机对当今儿童的诱惑,如出一辙吧?
  井旁一棵树。它风烛残年,若没有铁丝一圈一圈捆绑加固,它枯干的皮恐早已崩解。树的断裂处爬满苔藓——树的肌体里尚有水分存在——树竟然还活着!有新枝从树根处斜斜生出来,不多不少,三根——多么天意的数字!莫非它们就是“三苏”之化身?
  相传,此树为苏洵亲手栽种。同为四川人,我知道家乡人口中那句耳熟能详的俗语——“黄荆条子出好人”是老一辈管教贪玩好耍的孩子之常用“家法”。每次犯了错,母亲一个眼神,孩子只能怯怯乖乖地去家门口折一根黄荆枝。打手板,打屁股,痛,但不伤筋骨。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少年顽皮的苏轼,对黄荆条子定有和众多碎娃儿一样既惧怕又感激的复杂感情吧?误入歧途,当头棒喝。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严厉的家教磨砺出苏轼正直、向善、勤奋、上进的品格。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苏轼没有在贪玩好耍中沦为纨绔子弟,苏门家教之严功不可没。
  贰
  苏轼终成豪放词宗,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苏家文化基因。苏轼在《苏廷评行状》中记录祖父苏序——“公讳序,字仲先……公幼疏达不羁……谦而好施,急人患难,甚于为己……”苏轼降生的时候,其祖苏序尚健在。苏序乐善好施,豪放爽朗,慷慨大方,淡泊名利。他常携酒一樽,与亲友席地而坐,饮酒谈笑,兴奋时引吭高歌。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这是否隐隐是其孙苏轼乐天潇洒、不拘小节、心系百姓、“把酒问青天”的逍遥轮廓?
  “洗墨池”三米见方,墨绿的水中葳蕤出丛生杂草,像一根根倒悬的毛笔。苏轼兄弟就是在这方小池浣洗毛笔。苏轼之书法成就在北宋“苏黄米蔡四大家”中首屈一指。其《黄州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苏轼是天才,聪明如他却依旧勤奋好学。努力的天才更能迸发让人意想不到的能量。苏轼竟将所读之经书与正史全抄了一遍。将一本书逐字抄写之后,苏轼对那本书所知的深刻,绝非读而不写所能相比。在苏轼的少年时代,中国是个巨大的乡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苏轼和弟弟常常在大地上漫游,师从造化。苏轼少年时俨然已是智者仁者,他见水喜水,见山乐山。若有风景怡人之处而自己未能到达,必惆怅数日。等他翩然而至的时候,便在山水间逍遥游玩,或采摘林间各种花朵,或捡拾已落松果,或掬水畅饮。见之者无不以其为小仙下凡矣。苏轼从小就是这般卓尔不群。一个陶醉于青山、绿水、清风、静云的孩童,顽皮之外,自有一种天然飘逸的仙风道骨。
  几乎可以肯定,少年时代的悠游玩耍帮助苏轼后来彻悟出生命的终极意义。“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间,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苏轼《与子明兄书》)“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苏轼《临皋闲题》)苏轼以大地为家,读他的词,就像跟着一位神灵在大地上漫游。苏轼的文章令世人像皈依宗教般大彻大悟,牢记世界之出处,令后世之人如他历经劫波却依然热爱大地,热爱生活。难怪诗人于坚会说:“古老的真理被苏轼再次新鲜生动丰富微妙地说出,他在他自己的时代用一种语言复活了真理。”
  叁
  三苏祠南大门。一棵古榕树身苍老嶙峋,树枝如缠绕的千手,伸张天空,像沟通天地的信使。星星点点的叶片在九月末的晨风中摇摇晃晃,恍若宇宙间闪烁的星辰。时光千年,古祠千年,叶落叶发亦千年,人间已是物换斗转。枝叶间,麻雀、画眉蹦来蹦去,一只斑鸠跌向深林,声音远远近近。它们的祖先,也曾是苏轼的玩伴。
  步出三苏祠大门。回望,原本蒙蒙的天空豁开一团明朗,阳光灿灿投下来,洒向池塘、竹林、古榕、房舍。阳光依然是千年前的阳光。少年苏轼和苏轼的故事像眼前的一切,变得越发古老却又越发清晰。在眼前这座神祠,少年苏轼得国运、家风之熏染,曾知行合一,随物赋形,曾活泼泼生长。
  三苏祠是苏轼生长的场域,它在空间上留下苏轼曾经于此存在的痕迹。苏轼在三苏祠长大,苏轼从三苏祠出发。恍惚中,我仿佛看见,苏轼和父亲、弟弟一道,行囊上肩,最后一次深情回望故园。“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苏轼《初发嘉州》)古道漫长,旅马萧萧。就算苏轼所要面对的政坛惊涛骇浪跌宕变幻,苏轼的生命却永远是诗性的,宁静、丰美、盛大。更接近于现代自由主义者或存在主义者的苏轼过得就像荷尔德林说过的那句话——“人充满劳绩,但还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