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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谢灵运诗歌(双年)奖获奖诗人作品展登
来源:中国作家网 编辑:骆驼 时间:2022-11-10

2022年11月4日晚,首届谢灵运诗歌(双年)奖颁奖典礼在温州举行。雷平阳、龚学敏获“杰出诗人奖”,江非、李浩、张远伦获“优秀诗人奖”。现编发一组获奖诗人的作品,以飨读者。

 

杰出诗人奖

 

雷平阳,诗人,散文家,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一级作家,现居昆明。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暨“全国文艺名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云南有突出贡献专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云南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云南省作协副主席、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出版诗歌、散文集四十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诗刊年度大奖、十月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钟山文学奖、花地文学排行榜诗歌金奖、中国诗歌学会屈原诗歌奖金奖和鲁迅文学奖等众多国家重要奖项。

 

化念山中(节选)

水库中冬泳的人是太阳下

鹰的投影。水面的平静向上,天空的平静向下

但两者合二为一尚需云朵将起伏的远山

压成一根直线。尚需我继续保持旁观的立场

不要在两个平面中间放置

一张唱片,或一只木雕的天鹅

独坐,怅想,无言——在山上与自己

或与别物对决,凡是结局均被时间

一一等同于枯草。什么也不能代表

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独坐后一走了之

怅想后一走了之,无言后一走了之

化念山逼仄的下山路上挤满了还俗的人

路的曲线、坡度看不出转义和歧义,只见

没有还清的不同名目的账单,如虎舌

从每个人的上衣口袋露出微微上翘的一角

片刻的独坐、怅想、无言,修行者在模仿想象中

修成正果的修行者之后,没能变成绝地上的生灵

落月犹圆,不再以光谕示晓行之客

在世,离世,与世脱轨。但天际线上的白霜

是一层层月光相加。得出

白银与灰烬的存储量。一如遗产并非全都是善款

 

照亮

在曼糯山中

一块巨石顶上有个小坑

布朗人说

——它是佛陀留下的脚印

我去朝圣。建在小坑上的金色佛塔

在透过密林的阳光里宛如巨石内

藏着的圣殿

露出了神圣的尖顶

尽管我看到的小坑已经被青苔

和落叶填充,看不出圣痕

给我带路的那个黑脸青年

他没有向上爬,他怕,他敬

不敢登临。跪在巨石的阴影中

频频磕头,足有半个小时

我在巨石侧面的榕树林里安心

等他。想象不出这儿是

地球的什么器官

目光再次投向巨石之巅

那儿射下来的

一束橙光,正好把他照亮

真的就像是佛陀

那一天正从他头顶路过

 

中午的寂静

中午寂静。白昼的午夜的寂静。

生活缩减为生存,人缩减为影子,如此寂静。

心头尚有童子无邪的梦想,

眼前却是用抒情诗频繁地去书写死亡时的悲怆。

我在书房中邋遢颓废的样子,

神似父亲暮年蹲在冬天发白的土地上,

抬头乱看的样子。

他的身边北风发出唧唧唧的声音,

我唯一缺少的就是北风

和它唧唧唧的声音。

如此寂静。小猫走路的脚步声,

像这本书里的一个人,

走了出来,到另一本书里去。

 

在巢湖湖心岛上

四面都是水的平原。落日西去,金波推送

光明的秋风向东

卖茶的布衣深谙弦乐

如古柏寒枝竭力炫耀收藏多年的

鸟翅和鸟啼。安徽水肥,杯里的绿芽

尚在胚胎里耽于萌芽期的幻觉

滋味无从谈起。我暗中替之以无量山的古树普洱

水中顿生烟霞与滚石。同行者罗汉七八

观音三五,大家都数着手指的关节

或亭外孤岛上消失在竹林里的人影

我心已不在此处

视浮山为飞船

可飞船不动,似有足够建造

几十座圣妃庙的顽石

悬坠在船底

 

龚学敏,九寨沟人,居成都。出版诗集《长征》《九寨蓝》《紫禁城》《纸葵》《濒临》等,以及李商隐诗歌译注《像李商隐一样写诗》。《星星》诗刊杂志社社长。

 

大地的高度

四川通江王坪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长眠着25048名红军烈士。

——题记

高呼“平分土地”的人们长眠在

自己的土地中

像一行行刻在土地上的

标语

墓碑上最血红的一滴,缓缓浸入

中国历史。云一沉

整个陵园铺满白色菊花,我们是

沾着露水的那些致敬

大地的布,包裹着25048句

用青春喊出的口号

生根,发芽,结汉白玉的果实

如同群山

成为大地的高度

大地说这里是钢铁,他们

便聚集在这里

大地说这里是理想,他们便成为

松树,成为理想中的理想

枪声已然冷却,石头上的标语

被风吹着,口号

仍在大地上传颂

 

缙云寺

钟声敲一下,天空便抬高一点点

让低头的人,有了仰望的自由

钟声敲出一块云朵

登山的人脚下便多一块石头,夜幕

是最大的一块石头

代替钟声的还有鹳的鸣叫

羽越轻,我的匍匐,便越幼稚

像落在雪地上的诚实

风吹即化。人世如同一场薄薄的雪

被雁过时留下的名字

压得喘不过气来

铆钉一样钉在云朵上的寺院

时间一久

该吹走的,吹走了

该流血的,流缙云的血,抱着山

痛哭

 

金钱豹

1970年代,县供销社收购站墙上一直挂着一张从农民手里收购来的金钱豹皮。

———题记

来吧

前世的霰弹被我开成了满身的花朵。

铁在风中疾行,村庄在我身后一点点地迷路

青冈树冠腐朽的气息

用铁的速度弥漫

黎明与黄昏缝在一起人迹成为间隙

成为我遗产中无力的红色绝望。

我把铁种在地上,发芽,生长

村庄在树荫中苍白,唯有遗憾

我把铁攥在皮毛的拳中奔跑

奔跑的距离,决定铁的长度

我越快,铁就越慢

村庄留给自己腐朽的时间就越长

我用铁奔跑的速度划出的线,钓鱼

森林的餐桌被天空的白布裹胁

饥饿的鸟鸣。我浑身的钱

成为村庄飞翔的诱饵

来吧

霰弹的花朵,已经把我招摇成

最后一面旗帜,一个被钉在墙壁上的

动词

 

芒砀山下

没抵达过商丘的鸟,一律叫做大雁

饮过芒砀山甘露的

我们把它尊为:

鸿鹄

陈胜把振过的臂,伸进《史记》

便成了芒砀山,不高

像是把头拱出大地的种子

滚滚麦浪里,那么多面庞相近的麦粒

它们是陈胜的墓地

风,是它们共同的墓志铭

长风的镰刀,一遍遍给大地致悼词

直到鸿鹄

与燕雀,一同成为天空最后的泪滴

 

优秀诗人奖

 

江非,1974年生,山东临沂人,现居海南。著有诗集《泥与土》《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屈原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海子诗歌奖、丁玲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一级作家,海南省作协副主席。

 

风雪之夜

我想我应该用一根木棍

把门闩顶牢

不让风雪推动大门

这样我就可以

安心地睡个好觉

不用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有人

在门外拍门

起床冒雪去开门

人睡着之后的心

总是朝向门外细听着

那种一下一下试探着的推门声

往往令人心碎

 

我 在

如果有陌生人来看我,我会说我在

他第一次来

我会给他指指路

我会告诉他,你再往前走走就到了

也就一个小时不到的路程

下了公路,穿过那条山谷

沿着一条小路一直走

你就可以看见我斑驳的果园

我就在那儿

树篱是密密麻麻的花椒树

房顶是红色的

和我紧挨着的是一排大叶杨

我的厨房没有高高的烟囱

在冒烟

也没有白色的墙

我没有狗

果园没有门

你走近了

就可以看见我正在树下干着我的活

我不会躲避任何人

也不会藏起来

自称果园里的隐逸派

我在我果园的任何一处

可以和任何人交流,并请他

尝尝我的桃子

今年的夏天下过几场冷雨

桃子上都是斑点

但吃起来味道还可以

我可以请他多停留一会儿

虽然我对天气和我自己都有些抱怨

我还是在果园的一角开垦出了一小片洋葱地

我想请他看看我今年的蜂箱

我用苹果木做了它们

果园里的苹果树

今年的长势也不是很好

但枝条依然可以弹起来

用手摸摸,就像摸一把小提琴的弓弦

桶里的葡萄酒已经没了

也没有做好的苹果酱

他来寻觅事物的重力和原来的样子

他走时,我愿意送他一根这样的枝条

 

人应该如此

你应该养一匹母马

和她相依为命

她能帮你很多忙

还应该种一棵栗子树

它会慢慢地长得很高

让你在树下等到坚实的果子

要是再读读陶渊明

就好了

养马,种树

心无旁骛

在树屋上安心地睡着

人有时候

就应该如此骄傲

 

帮 帮 它

如果能帮,就帮帮它吧

这块地,已经被

杂草占领

已经好久

没有被铁锹、锄头

打理

给它一点爱和生活吧

就如一位老人

已经去不了深山

你从山里回来

可以给他讲讲

山中的故事

你可以清理清理杂草

试一试在那里

种上几行毛豆

没有仙鹤

你可以带来一把

好心的鹤嘴锄

 

李浩,诗人,1984年6月生,河南省息县人。曾获宇龙诗歌奖(2008)、北大未名诗歌奖(2007)、杜克大学雅歌文艺奖等奖项。出版诗集《奇迹》《穿山甲,共和国》《还乡》(Powrótdodomu,波兰文,2018)等。现在北京出版集团工作。

 

书信

我在日记本里修建了一座花园

每天傍晚都会有神降临花丛间

在这里我们的每一个春天,

都像一条河流。每一个春天呵,

都会经历高山、平原、丘陵……

当她们流经沙漠的时候,

就是每天的傍晚,神降临的时候。

因为爱,神在阅读。他对友谊,

我们不曾察觉,但并不遥远。

“那些花朵开放,青草生长。”

我要创造一个瓶子,装下花朵、

卵石跟地上的种子进行的交谈。

 

冬天的诗

楼群在我眼前,它们并肩孤立着。

天空于它们中间,空出了一条

永久的狭道,任凭风雪穿梭。

我坐在窗前的阳光中,看着它们。

似乎一个入口。土地上丰收的

静物,从此,江水一般涌向我。

我闭上眼睛。下午是搬不动的,

一天可以是很多天。我脑中的

宇宙,是一只鸽子落在楼顶款步。

 

慈悲禧年

光束中飞荡的炊烟和

尘埃,在我的

耳朵里,鼓起风中的

哀乐。我浸透毛巾,

好像进入你的身体。

我打开盒中的云朵,

云层走近,我的眼睛,

如同冰镜。我喝下的

酒,不足以酿造我的

肋骨。我:躲进人群,

细声狂吼。墙上的瓦,

磨尖细雪,磨尖喜鹊。

 

冬夜

寒光沉沉地压在墙角的

石磨上。我从它破损的

轴心里盛开,雪光中的

滚滚尘世,在“证悟的

旅程中”,已将我带到

极昼的玉门。自由在我

身上,好像移动的星辰。

贯穿我的锁链与刀风中

乱飞的碎石群,将我们的

月空再次惊醒。我翻过身,

抱住爱人,院中的枣树,

松鼠,和屋脊正在结冰。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重庆市作协副主席,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和长江聊天》《白壁》《逆风歌》等。获得骏马奖、人民文学奖、诗刊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

 

推送者

我站在城市高处,成为曾家岩的悬崖

向外推送的部分

同时被推送的,还有一个露台

风从身下来,像推送白云那样推送我

鸣笛声从低处来

像推送隧道那样推送我

芭蕉叶从露台里长出来,古典地

推送着雨滴。众多雨滴化成雾气

推送着夜行列车

我的背面推送着我的正面。我的前胸

推送着空气。我的后半生

推送着前半生

总有一样东西被遗漏了,没有推送到

比如嘉陵江

孤证了我被动的一生

 

死局

独善其身的汉字,在棋子上

我抵达黄昏中的死胡同

随手救起了一枚

它的意义短暂死亡

无效的,休克的,一个汉字

被我把玩许久

它在喧嚣中被重新赋予新生的时候

我恍然,抽身而出

定义了自己卒子的身份

在这个城市中的乡场上

获取市井气

身后攻击声、争执声、辱骂声

依稀渐弱。我像被一步悔棋

挽救的诗人。赶在成为弃子之前

成为市侩之前,写出一句

救赎之诗。为了达成

和虚无这个对手的妥协

我允许死亡,可以后撤一步

 

线条论

实线让我疲倦,比如水岸线

虚线让我更加疲倦,比如一叶孤舟的航线

我跟着线条走

似乎就是走向寂静的前线

无限延伸的大地之线,就是我们的命运

来不及完成。便会回头

水为我们划出了孤线,但足够绵延

你我都在孤舟里,被线条围困

抬起头,蓝色的穹庐用天际线

围困着奔突的水鸟

飞翔,也是局限,是不自由

只有死亡,能突破

可万籁俱寂的生死线,我还没来得及尝试

就被一声唳叫,从水平线上救起

 

长尾鹊

三闲堂门外,老榕树上的长尾鹊

以为穿过曾家岩隧道,就可以飞出重庆

她们进洞露尾,出洞露头

把留在地下的时间,分成两段

请原谅我这个说谎的人。冬日里的长尾鹊

不会像我这样抄近路

她们站在树叶间等待阳光的时候是真实的

出现在我的阴翳里是虚构的

我手握茶杯混迹于世。看到她们

白雪一样的胸脯,更凸了

她们的心里从来没有外省,只有外人

我怀不忍之心,仍深深打扰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