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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文学是我的精神宗教
来源:经济观察报 编辑:邓青琳 时间:2017-07-31

从最早的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尘埃落定》到非虚构文学《瞻对》、《大地的阶梯》,到近年的新作“少年文学”《三只虫草》,阿来的创作领域根植在藏区、藏族文化。他在用文学的方式呈现藏族真实生活、发展历程以及雪域文化的精神面貌,仿佛在用文学作家自己的方法探寻一条藏族发展融合的路径。这位出生和成长在大渡河上游川藏高原嘉绒藏区的藏族作家,不喜欢被贴上“藏族文学家”、“少数民族文学家”这样的标签,“我只喜欢我是文学家。世界上哪有在文学家前面贴民族标签的?什么时候讨论文学会先把这个东西绑定在文学前面。”

学界有关阿来研究的论文和著作很多,其中有分析他的民族认同、身份撕裂和归属感问题的,他很不赞同,认为民族认同、文化认同、身份认同那是西方的“后殖民理论”,不适用于在中国内部来讨论多民族问题。“我觉得我的归宿感很强。一是我背后的山川土地,不管对这个族群文化怎么命名,我就是它的一部分;第二,我作为一个文学写作者,我生活在这个语言当中,语言就是我的宗教,语言就是我的信仰……”

阿来的书桌上堆着一摞马尔克斯的作品,还有一本没有封面的出版社内部版新书,近期他在重读马尔克斯。他说马尔克斯的所有作品里,《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是最完美的,而最新出版的《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他还不舍得读,担心读完了就再也读不到这个“老头”的作品了。桌上还有两本有关植物的台版书,他一直对大自然、高原植物、生态环保,自己生活的那片土地有特别强烈的感情。

他还在创作新作品,依然是关于他所生活的那片土地,一本有关藏区探险的书,小说的原型是一个美国探险家在藏区的游历故事。


访谈


=经济观察报

=阿来


阿来的追寻与守望


问:你在文学创作中,会碰触到敏感话题吗?


阿来:我说过很多次,世界上从来就有很多敏感的问题,但用学术正本清源,就是最好的脱敏方法。永远只用政治的方式去谈政治,用情绪去对应情绪,才可能是敏感的,甚至不敏感的地方也弄出敏感来。但用学术的方式,那是研究,是在还原事实。在我的心目中,没有那么多敏感。


问:可现实就是如此。


阿来:现实无非就是,我们怀揣功利之心,急于变现,今天写出来明天就要发表,就要得奖,就要被重视——这个当然也重要——但我的想法是:写作也好、阅读也好,首先是想弄明白一些问题。我进入这个领域发现现成的东西少,等我慢慢研究弄明白了,却发现暂时没有出版的可能,但就算这样,我得也没关系,明白了也是生活。


敏感确实有,比如讨论民族问题,有两方面的敏感,比别的敏感还多:一是我们有官方意识形态,有一些标准答案,使大多数人不敢逾越;其实更重要的还是本民族内部的问题,很多本民族的人也反对你讨论一些应该讨论的问题。中国有针对少数民族的特殊政策。大家也养成了习惯,通常在表面都很客气地说少数民族好。多数民族这样讲少数民族,算是一种友好的客气的姿态,其实背后还要种不把你当回事的骄傲。慢慢地,在少数民族内部,包括学者和知识分子,更不要说普通人,把这个当真了,也说我们什么都是好的。我因为会说些不好的东西,因为这个也常常被攻击,被责难。如果我们回到历史的真实来观察,任何一个社会不可能是这样。一个文化不可能十全十美,一个民族也不可能十全十美。但是如果你触及到一些真实的东西,呈现一些真实的东西,(民族内部的)这些人更敏感。但我必须说,看看这个世界,是那些善于反思,善于检讨的民族进步多,还是拒绝反思与检讨,一味美化自己历史,美化自己文化的民族进步多?


问:你会有这种矛盾感吗?本身是少数民族,同时又在用汉语写作藏族文化,用一种文学表达方式,寻找藏族的发展路径或者发展方式,同时还得跟刚刚说的意识形态或国家政策要一致,你会矛盾吗?


阿来:因为我只有两个标准:一是我在搜集材料、分析问题的时候,我是负责任的。搜集材料包括书面,也包括大量的实地走访。我从这样的途径中产生的感触和想法,有一部分肯定会形成文字,变成一个文学作品。


同时,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还要服从第二条标准,那就是文学审美的要求,文学形式的要求。我只服从这两个标准。不服从的结果无非暂时性的出版或不出版的问题。再说了,文学的目的,至少我的文学目的中是希望国家,国家中的不同民族共同进步的,而整个国家的政策取向也是追求这个目标的。大方向一致。在一些具体的层面上,因为对现实问题的理解会有差别,一些应对措施可能也不尽一致,但这只是暂时性的。因为总的目标是一致的。


问:学界有很多做阿来研究的,博士论文、大学教授主编的学术研究文集等,其中有涉及到关于阿来的民族认同、文化认同、甚至是身份认同问题。你有这种割裂感,或者归宿感吗?


阿来:没有。刚才我正在整理一个录音,在北大中文系讲语言问题,语言问题最初就是关于母语问题,其中我也讲到这些,我现在强烈反对身份认同问题。


我们的学者在援引理论资源的时候,出了问题,研究身份问题、文化认同的理论,是从“后殖民理论”中来的。西方的“后殖民理论”是在二战前后,那些殖民国家发展不行了,比如英国、法国,这时他们建立的殖民地要独立,比如印度,而独立就意味着建立一个新的民族国家。印度、巴基斯坦要分离开,信伊斯兰教的民族,建立一个国家叫巴基斯坦;而信印度教的,待在印度。而我们不是这样,我们是同一个民族。


身份认同包含两点:一是血缘;二是文化,文化就包含宗教。我们很多学者就把这个理论转移来讨论中国内部的问题,除非他们也认同,中国的成立跟早年大英帝国一样,国家内部每一个民族都有权利民族自主独立,不然你谈这个问题就是……“后殖民理论”这个理论工具,不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如果中国学者真的有出息,就应该创新出来一套适用于中国的这种多民族国家的理论。


所以,任何一个理论都有非常强烈的现实意义跟作用,但是今天我们很多中国学者……我最烦的就是半吊子理论家,不知道理论武器是干什么用的,就拿过来。


我还有一句话,我之前在另外一个地方讲过的,我们用文化认同、身份认同会找到我们的同类,这是个寻找同类的过程;但是这个世界上这么多人,找到同类的时候也就找到了异类,这是一个不断地识别过程。最后你发现同类很少,异类很多,找到一个朋友的时候就是找到了五个敌人。但在一个国家内部讨论这个问题就麻烦了。


文学的功用,这么多年,从古到今,通过语言,也通过其他方式,就是一个不断“融合”的过程。我们今天这些大的民族都是这样来的,中国是这样,世界上其他国家也是这样。包括藏族这样的少数民族,也是通过一个不断整合融合的过程,一千多年前它还是西藏的一个小部落,最后它也统治了这么大一块地方。


今天中国有一个问题,我们照搬很多西方理论,但确实要想一想,考察一下当初是如何产生的这些问题。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在实际生活中,尤其是这些多民族地方,跟知识界的议论是不一样的。现实生活中,实际发生的那些情形,跟知识界讨论、划出的很多边界也都不一样。


倒是一些外国人研究这个问题,研究得很好,比如拉铁摩尔。他看到中国内部有很多不同的族群、不同的文化,但中国人找到了一种慢慢化解这些内部问题的方法,慢慢地彼此之间交融,当然也经常发生冲突。他说中国内部有很多边疆,现在简称“内亚边疆”。“内亚边疆”不是陆地上的国际线,但它确实有一些文化交接的地带,有两、三种、多文化交叉混杂的地方,它的边界是模糊的。而很多我们认为的整合也好,融汇也好,甚至是冲突,往往就是在这样的地带展开。我读拉铁摩尔,就觉得这“小子”说得好,因为我生存的地方就是这样的,我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藏区发展的碰撞与融合


问:关于西藏地区的民族问题,你也有类似的表达吗?


阿来:我所有的作品几乎都在表达这些,差不多每一篇作品,只是从不同的方面而已。


问:对《瞻对》,这个后来叫“新农县”的地方的民族发展过程,你觉得有没有问题?


阿来:也可以说明一些问题,它就是最极端的一种方式:不断地冲突,双方都不对自己的文化、制度做任何调整。


我对这段史料感兴趣的是,清代两百年时间,它跟中央政府打了六次仗,每一次原因都一模一样,而每一次它反抗的方式,清朝政府镇压它的方式,镇压以后善后的方式都一模一样。在这件事情里看不到任何进步。


我觉得这好奇怪,乾隆皇帝派兵去打,他怎么不看看他老子打的时候留下的记载资料。这些资料还是很完备的,雍正当年打仗的时候用多少兵、怎么进兵、怎么善后,写得清清楚楚。再过两年,嘉庆又要去打,他不管,好像从前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


当地也一样,当地不组织发展生产,被打得不行了,就休养生息几十年。然后又对财富有觊觎,其实就是想追求财富,侵占邻居的地盘,经常抢几户人家,抢几个村子。或者派出一支队伍直接出去抢劫,把人家一群牛、羊赶回来。有点元气,有点活力了,就要打仗了,最后整个部落遭受灭顶之灾,又经过几十年休养生息缓过气来,继续打仗,一模一样,从来没有改变。历史要进步。


法国有个历史学家说,关于中国人的历史,它发明一个词叫“历史清零”,“清零”是计算机的术语。


他说一个朝代的建立,一点点进步,先是很小一点,然后打仗,从别人手里把江山拿过来,经过慢慢治理,获得一阵子短暂地繁荣,然后他们又把所有之前他们推翻的王朝所犯过的所有错误,重新犯一遍,让另外几波人来把它推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像西方社会的民族战争,推翻了秦朝,又推翻清朝,为什么把咸阳一把火烧掉呢?就是经过两、三百年,建立一个政权,积累了财富,发展了文化,最后自己通过残酷的战争,把这一切都抹平。他称之为“清零”。


再一次重新开始,又遇到一个好皇帝,到有一天开始强大了,他的子子孙孙又把前朝犯过的错全犯一遍。这在中国是真实发生的。


问:这样概括可能不太准确,你是民族改革的支持派吗?


阿来:我是所有改革的支持派。


问:但这当中就会有矛盾,希望民族发展,加快现代化,但同时势必会带来很多问题,比如环境生态破坏、内外部矛盾、跟不上时代的这些人被社会抛下。


阿来:改革发展会造成破坏,但只要给它足够的尊重,生态是可以建设的,也是可以弥补的。比如修一条路,这个地方有损坏,可以在另外地方补回来,这个地方砍掉一棵树,可以在另外一个地方栽上。


问:你觉得现实中的这些政策是如你所想的这样吗?是良性的?


阿来:至少我觉得,在我的家乡情况还是好的。


问:你的这么多作品背后,都是这片土地,是要表达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或是乡愁,还是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阿来:我有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我对这片土地上所有时期生存的人,他们的前世今生我都关注,但是我没有乡愁。所谓乡愁,就是老是要回去,往前走不好,或者往前走不成功,需要得到一点安慰,我没有这个。


我最大的乡愁是,我太害怕我的故乡那片土地,在这个社会前进过程中它会变得过于满目疮痍。但是今天的中国,我觉得我们已经学会了,我们是一个后发展的社会,我们应该知道在这种开发、发展过程中怎么尊重和保护环境,不要付出太大代价。


更重要的,还是希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这些人,他们能不要再像过去一样,封闭在一个特别落后、愚昧的世界里。我觉得他们慢慢可以加快步子,能跟上时代的变化,能够享受现在文明的成果。而且只有这样,跟上时代节奏变化,学会自己建设自己的土地之后,这个民族才有未来。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我不希望这个地方变成一个专门为全世界保留下来的落后样本,当做非物质文化遗产。


问:你是一个积极乐观的人,还是说你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


阿来:从本质上讲,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不是说我对社会绝望,我是一个宿命感很强的人,就是应该怎么样。


我想到苏东坡在《前赤壁赋》里写的“沧海之一粟”,我们生命再怎么宏伟,现在我自己也慢慢地走向老年。这个世界再美好,我们还是得跟这个世界告别,或者说是这个世界要抛弃我们了,把我们开掉,换新一波人。一想到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可乐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