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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马老 | 【金沙讲坛】马识途:革命岁月穿越时空
来源:四川作家网 编辑: 时间:2024-03-30

题记:2024年3月28日傍晚,我得知马老仙逝消息。立即返回书房,在接受两家媒体采访后,我找出了这篇文章。这篇访谈录,是在马万梅的协助下才得以完成的。可以说是马老今年接受的一次较为重要的党报采访。思前顾后,历历在目,我写了一幅挽联:

闻道无论先后,老马识途,撷真理之光,细吟斑斓十记。

革命不分老少,清江壮歌,挥如椽之笔,豪铸伟岸一峰。

 

马识途:革命岁月穿越时空

 【本期嘉宾】

 马识途(1915年1月—),原名马千木,重庆忠县人。职业革命家、作家、书法家。少年时负笈出三峡,追寻立身救国之道,一二·九运动后卷入抗日救国大潮,戎马倥偬,1938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由此成为职业革命家。马识途曾先后担任过县委、中心县委书记、鄂西特委书记、滇南工委书记、四川省川康特委副书记等职。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区党委组织部副部长、四川省建设委员会主任、厅长及中国科学院西南分院党委书记、副院长、中共中央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科委副主任、四川省人大常委副主任,全国第六、七届人大代表,四川省文联主席、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国郭沫若研究学会副会长,四川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长,中国作家协会理事、顾问,中国国际笔会中心理事等。近年出版20卷本《马识途文集》。为了信仰,他亲历了九死一生的敌后潜伏岁月,“虽九死其犹未悔”;为了信仰,他努力说真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无愧无悔,我行我素”。

  

【主持人语】

 鉴于马老年事已高,他提供了详尽书面文章作答。

 

【采访手记】2021年1月13日

 每逢春节前夕,四川省作家协会都会去看望马识途、王火等德高望重的作家。记得2019年1月21日,带着全省作家的牵挂和亲切问候,带着省作协党组的关心和温暖,带着对百岁老党员老作家的崇高敬意,省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侯志明前往马识途的家里看望并予以亲切慰问。当年,105岁高龄的马老即兴写下对全省作家的寄语:“作文先作人、写书多读书”。马老请侯志明转达他对全省作家的问候和祝福,祝全省作家新年快乐,创作丰收!

2020年7月5日,106岁马识途在新作《夜谭续记》出版后,宣布就此封笔。马老专门郑重告白:“我年已106岁,老且朽矣,弄笔生涯早该封笔了!”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问询后由衷表示:“马老这一辈子,已经留给我们很多珍贵的作品。希望马老现在能停下来,好好保养身体,安度晚年。”

2021年1月13日的成都,是阳光明媚的一天。省作协一行人走进马老家的客厅,只见马老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正在浏览电脑。见到四川省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侯志明,马老慢慢站起来,绕过身后的座椅,自己向客厅走去,没用人搀扶,没拄拐杖,精神矍铄。侯志明感叹:“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一位107岁的老人!来到客厅,马老还拉过旁边一把椅子,让我靠近坐下……马老以自己波澜壮阔的革命生涯,以自己热烈持久深沉的文学生涯,为我们树立了挺拔的标杆;他老当益壮不断续写文学新篇,以执著的精神范式,以不歇的创作热忱,为我们树立了坚韧的榜样。”

这位107岁文坛巨匠,通过侯志明向全省作家送出了新春祝福,挥毫泼墨,写了一个大大的“福”字。马老深情地说:“你代我向作家们问好啊!”

马老直言:“让你来,不是让你给我拜寿,是想让你春节前开会时,代我向作家们问好!我年龄大了,不方便和作家们见面,你代我问个好,祝福他们新年好。我还写了个‘福’!”这时,大家看到了面前摆着的红斗方。右上角是几个小字:“牛年向全省作家拜年并祁,中间一个大大笔力遒劲的“福”,落款是:“百O七岁马识途”。

马老再次提及了自己的心愿:“今年7月1日是党的100岁生日!我去年说希望看到共产党100岁生日,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当侯志明提出省作协还有很多建党百年的活动需要马老参加时,马老的眼神充满期待,并还将另外一个愿望托付于侯志明:“今年中国作协10次代表大会应该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你帮我打听一下,我想去北京参加。我已经参加了九届,这次去和大家告个别。”说这话时,马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侯志明感慨回应:“对!咱们一定去!但不是去告别,我还得陪您参加11届呢!”

一席话,不知不觉半小时过去了,侯志明与马老依依惜别。“马老精神特别好,说话比我历次见到都清晰,而且感觉他听力也好了!”侯志明由衷地祝福马老:“盛世人瑞多,仁者福而康。”

  

【实录】  

我改名为“马识途”的那一刻

 提示语:1937年8月,日军飞机轰炸南京,马识途与女友刘惠馨等同学逃离南京,来到国民政府“战时首都”武汉,后来到黄安七里坪,参加由方毅主持的为期一个多月的游击干部培训班。

马识途:那时候我叫马千木。记得是培训班结业前,在深山的一个破祠堂里,方毅陪同钱瑛与学员见面。介绍钱瑛是湖北省委组织部部长,曾赴苏联留学,并蹲过国民党的监狱。那是第一次见面,钱瑛身穿蓝布旗袍,脚蹬布底鞋,双目炯炯有神,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一堆燃烧的篝火边,学员们热烈欢迎,钱瑛于是用俄文唱起了《国际歌》。在庄严的旋律中,我更加迫切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

 提示语:这一段经历是马老人生的一大觇标!

马识途:1938年3月的一天傍晚,位于汉口富源里的湖北省委组织部办公室,我再一次见到钱瑛,并递交了陶铸写的介绍信。钱瑛看了介绍信,亲切地对我说:“哦,你就是马千木。以后不要叫我钱部长,大家都叫我钱大姐,你也叫我钱大姐吧。一切明天再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不过是打地铺哟!”   

第二天上午,钱瑛来到办公室,告诉我:“我到七里坪时,方毅就说过你的情况,现在可以给你举行入党宣誓仪式,不过你要先填一张表。”

     我郑重地接过一份油印的《入党申请表》,认真仔细地填好,在签名处签上自己的名字:马识途。钱瑛看后感到不解:“你不是叫马千木吗?怎么签的是马识途?”我回答道:“从今天起我改名了。我已经找到自己的道路,老马识途了。”

钱瑛点点头说:“你在南京就已经加入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经受过考查,候补期可以免去,这一栏就不填了。”说着她在介绍人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在上级批准人一栏签上“组织部部长钱瑛”。

     提示语:入党宣示的确是一大神圣时刻。

马识途:宣示只有钱瑛和我两人。钱瑛从自己带来的一本马克思著作里翻出一张马克思的照片,又从另一本书里找出中国共产党党旗图案,把两本书立在桌子上,将入党誓词交给了我。

    在钱瑛的带领下,23岁的我庄严地举起右拳,一字一句地宣誓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宣誓完毕,钱瑛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祝贺你成为我们的同志!”我不禁热血沸腾,流下了眼泪。

 

文学生涯里,当初未想成为作家

提示语:后来根据钱瑛的指示,马识途转移到昆明,化名马千禾,并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

马识途:我在西南联大的时候自然也有作业,就是自己搞创作,我就在那样的环境里开始了创作。当时我写了两本诗,还写了一个28 万字的长篇。那时张光年也在昆明,我知道他是从延安来的,我们两个就认识了,合起来搞了一个刊物《新地》,我就写短篇、杂文,发表在那上面。可是由于我做党的工作,规定很严格,到新的岗位之后,所有我的图片、文字都要销毁掉,不能带走,因为怕出现问题。所以那时写的东西在我离开昆明的时候全部都销毁了,像《夜谭十记》里的一些篇章就是当时写的,后来销毁了。那个长篇写的是抗战第一年的事,因为我那时在前线采访过,所以写了28 万字的长篇。我还写了一首长诗,叫《路》,写抗战时期一个华侨归来参加抗战,在这个过程中与滇缅公路边上一个彝族公主恋爱的故事,这诗有1500 行,可惜也被毁掉了。前几年有出版社要我恢复这首诗,我就凭着记忆又把它重写出来,还是叫《路》。所以当时我虽然作了许多文章,可惜都被烧了……

 提示语:戎马倥偬的岁月里,还能坚持写作太不容易了。

马识途:新中国成立后,我工作很忙,担任一些行政领导工作,工作非常忙,一直就这样下来,没有时间写东西,也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作家。后来成为作家是比较偶然的:1959 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那时沙汀主编《四川文学》,他跟我讲,建国十周年,你一定要写篇文章,写一篇回忆录来纪念建国十周年。于是我就写了一篇《老三姐》。结果《人民文学》发现了,马上转载。当时陈白尘做主编,派周明来找我,要我继续写东西。当时我工作很忙,可是陈白尘、周明他们很会做工作。周明看我忙,也不催我,就说是来找我摆龙门阵的,让我讲革命故事。对此我当然可以谈很多,他说好,你就把这个写出来,就照着你说的这样子写就行了。因此我在《人民文学》发了好几篇文章,《小交通员》《老三姐》《接关系》等,在《四川文学》也连续发表了几个短篇,这样就开始接触到文学方面的人了。

 提示语:在很多作家的起步阶段,都认真读过马老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

马识途:1941 年我的爱人刘惠馨牺牲后,我们的女儿下落不明,之后我找了她20 年,终于找到了,这事在四川传开了,成为一个美谈。四川作协要我以此写一部作品,沙汀鼓励我写一个长篇,我就动手来写,这就是后来的《清江壮歌》。先在《成都晚报》上连载,又在武汉一家报上连载,还在四川和武汉的广播电台连播。因此, 韦君宜抢先说他们要出版,就把我的稿子拿去了。这书实际在1961 年就写好了,韦君宜、沙汀也帮着修改,出了清样送给我看,准备在我看完清样之后就付印。韦君宜催我说,他们都排好字了,就等我的清样拿回来。拖到1966 年的春天,韦君宜还是把它出版了,第一版就印了20 万册……

1966 年6 月文化大革命开始,我的《清江壮歌》就成为“大毒草”了……后来我写了一本书《沧桑十年》,记叙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所见所闻。严格说来,文化大革命以前,我没有写太多东西,只写了《清江壮歌》和一些短篇,而原来写了又销毁的,我都没有恢复。“文革”之后,形势发生变化,韦君宜又来动员我,把过去写的东西都恢复写出来。我首先恢复的就是《夜谭十记》,这是《清江壮歌》之后发表的第一个长篇,之后又陆陆续续写了好多短篇、中篇、长篇。“文革”以后,我虽然担任宣传部副部长,又担任人大副主任,但我的写作兴趣大了,原来是被逼着写,后来是主动想写,陆续创作了20 本书,集为文集有12 卷之多。后来我担任四川省文联主席和省作协主席,担任了28 年,参加了7 届作代会,这中间经历了很多,但我对文学始终有兴趣,也始终在认真地写一些东西。

 

回忆《没有硝烟的战线》

 提示语:2020年11月30日,根据马识途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谍战电视剧《没有硝烟的战线》在成都举行交流会,电视剧即将在横店开机……

马识途:我的这个文学故事,是我根据我的朋友黎强的英雄事迹,结合我当年做地下党工作时所见所经历的人和事编写而成的。当年,黎强在对我讲述了他在潜入国民党特务机关十年之久得幸凯旋归来的故事后,曾对我说过,当然也有不少活下来的地下党的朋友们也对我说过,他们很希望有更多的机会让更多的人了解当年我们地下党所从事的艰苦卓绝九死一生的斗争生活和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斗争精神,理解我们为之所付出的鲜血、眼泪、痛苦和迎来胜利的欢乐。在这条没有硝烟的战线上,地下党员们前赴后继,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甚至还要忍受亲友们一生的误解。更有的人到牺牲也没有留下他们的真实姓名,连坟墓在哪里都无从知道。

近十多年来,虽然也有反映隐蔽战线的影视作品上演,个别还算差强人意。但有些作品,由于不了解当时的社会情况,更不了解隐蔽战线的活动规律和斗争情况,以至于造成对当年地下党斗争生活的误解。更有的追赶潮流,哗众取宠,胡编乱演,有辱隐蔽战线的英雄形象。

现在这一部即将拍摄的《没有硝烟的战线》的电视剧,是在我提供母本的基础上修改加工、艺术上有所提升的作品。我相信,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一定可以拍出一部较好反映隐蔽战线英雄和烈士战斗精神的电视剧,用以纪念那些曾在没有硝烟的战线上奋战牺牲的烈士们。

黎强去世前,一直跟我说,很想有一些作品,能够把那段经历记录下来,所以我写了两本书,包括这本《没有硝烟的战线》,但是我想还不够,远远不足。那个年代的故事太多了,那么多无名英雄的奋斗和牺牲,才换来了今天。我很高兴看到今天有这么多的年轻人,愿意去了解我们当年的故事。虽然黎强已经不在了,但是这部电视剧能够被拍摄制作出来,他知道了肯定也会高兴的。

 提示语:马老的《风雨人生》一书,是《我这八十年》(五卷本)中的第二部,为我们展示了一段地下党人在成都茶馆里的惊险经历——

马识途:那是发生在大名鼎鼎的“漱泉茶楼”的往事。我写到:

我走出百货公司,往春熙路北段走去,在孙中山铜像边转弯时我回头看了一下,果然看到特务跟来了,隔我约 10米远。我走到春熙路北段青年会旁边的漱泉茶楼楼梯口,我平时就知道这个茶楼有两个楼梯上下。我便从南边的楼梯上去,到了二楼楼口,我装着无意的样子望了一下,特务也到了楼梯口下边,他怕我发现他,要和我保持距离,没有马上跟我上楼。我转身进入茶楼,飞快从密布的茶座间走过去,到了茶园北边的楼梯口,我正要下楼,看到那个特务刚从南边楼梯口上得楼来。他看我快要下楼,便想急速地穿过茶座赶过来。可是他哪里能行,那密布的茶座坐满了茶客,椅子已经几乎背靠背,那些丢帕子的(给茶客丢帕子擦手揩脸)、卖小吃的、装水烟的、看相的、把通道塞住,要想很快通过是困难的。他正在茶座间挤时,我已经顺当地从北楼梯跑下去,来到春熙路北段街上,我从青年会旁边的一个花店走了进去,从花店的后门溜出去,到了科甲巷,往北直奔而去,我走脱了。我预想到那个特务从茶座穿过,下了北楼梯,到了街上,那里有顺大街往北,往南,进青年会,到对面三义公小巷几条可走的路,我到底往哪一条路跑了呢?他绝想不到我会从青年会旁的花店前门进去后门出去,他也绝不知道这花店有一条后门通道。这都是我平时看好了的,紧急时就用上了。我从科甲巷往北走了一阵,在一个相馆门前借橱窗玻璃反光看了一下,后面再也没有人跟来了。我断定已经把钉梢的特务丢掉了。但是我还是怕他从北科甲巷口迎头等我,我马上折转向南边走去,转到棉花街向东而去,他再也不能找到我。不过我为了保险,还是按我平时的规定,一定要走三条僻静小巷,再也没有人跟我时,我才能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如此紧张的一幕,就发生在大名鼎鼎的“漱泉茶楼”当中。“漱泉茶楼”是春熙路昔日最大的悠闲去处,文章也勾勒了茶楼的详细地理分布和室内结构……70多年前的点点滴滴,宛在眼前。


(作者蒋蓝,笔名古岳龙,中国当代作家,现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传媒集团成都日报社编辑,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著有散文集《玄学兽》《哲学兽》《动物论语》等。)